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六九


  覺幻伸出一個手掌來,回了禮,操著嘶啞的嗓音說:「今天總算把你請來了,進屋吧。」

  又對楊度微笑致意:「居士請進。」

  楊度跟著寄禪進了方丈。大家坐定後,那個年輕和尚便端來一大盤紅皮橘子,一大盤雪白蓮藕,一大盤淺黃落花生,一大盤油黑瓜子,又遞上三盞蓋碗香茶。覺幻指著桌上的東西,笑著對楊度說:「居士請,山野小寺,無甚好吃的物品,只不過這些都是道地的溈山土產,且都出自小寺僧眾之手。居士請勿嫌棄,嘗嘗這些自產的土貨吧!」

  說著親手遞來一個橘子,也給寄禪遞一個。走了一夜的山路,又饑又渴,且楊度為人向不拘泥,便告一聲謝,剝起橘子來。寄禪向長老談他這幾年的情況。長老話不多,只靜靜地聽著。

  說話間進來一位五十余歲的僧人,向長老請示:「早禾沖皮封翁的太太去世了,打發人送來三百兩銀子,請寺裡去十六位和尚念四十九天超生經。小僧已收下了銀子,請長老法旨,看派誰為頭去?」

  覺幻說:「把銀子還給皮封翁,請他多多包涵,就說敝寺過幾天要做大法事,抽不出人來,請他們別處請和尚念經。」

  退銀子?稟事僧人大為不解,這三百兩銀子,對寺裡來說,可是一筆大收入了,這樣大方的施主三五年難得遇到一個。

  「請問長老,我們過幾天要做什麼法事?」

  「明天你就知道了。」覺幻揮揮手說,「你去辦吧!」

  「小僧還想多一句嘴,請問長老,法事做幾天。」那僧人還是站在原地不動,過一會又提出一個問題。

  「一天。」

  那僧人聽了這話後才出門。

  寄禪問:「這位師兄眼生得很。」

  覺幻說:「他是本寺的知客,叫智凡,去年才從南嶽華嚴寺來的。」

  正說著,智凡又推門進來了,對長老稟道:「小僧對皮家來人說了,這幾天內我寺有事,抽不出人,我為你們去請安化上隆寺十六位和尚來念頭七,二七以後由我們密印寺的人再去念,他們答應了。特來稟告長老,我立即帶著四十兩銀子去安化,請長老同意。」

  覺幻想了下說:「好,你去吧,今天晚上一定要趕回來。」

  智凡答應一聲出門去了。

  寄禪笑著說:「長老真會識人,智凡師兄確實能幹會辦事。」

  覺幻說:「到手的銀子推出去,他覺得可惜了,也難為他一片好心為了密印寺。」

  兩人又繼續說著話。楊度插不上嘴,便悄悄地打量起這間方丈來。方丈裡並不見一處佛像香火,東邊靠牆擺著兩個大立櫃。一隻櫃子的半扇門打開著,裡面堆著一函函藍布面書。南邊是個窗戶,窗戶下是一張大木桌,桌上有筆墨紙硯,還有一副黑邊眼鏡。西邊擺著一張木床,床顯得很陳舊,已是早晚很涼的天氣了,床上仍只鋪著一張草席,草席上放著一條黑色棉被,床頭牆上掛著一幅裝裱得非常雅致的草書。細看時,卻原來是一首七言古風:

  淮陰江上清風細,釣竿七尺千金系。封侯拜將丈夫心,兔死狗烹君王意。淮陰侯,何昏昏,幾見英雄如婦人。將軍有金酬漂母,漢王未肯哀王孫。窮不聊生達亦死,英雄結局乃如此。籲嗟乎,淮陰不起季亦微,區區亭長何能為!

  旁邊有一行小字,當是詩人的落款,可惜字小看不清楚,楊度亦不便離席去看,心裡想:這方丈乃是寺院的中心,最是集中體現著參禪禮佛、清心寡欲的佛家特色,為何掛著一幅這樣懷古傷今的詩卷!

  正在懷疑時,覺幻長老似乎窺測到了,淺淺地笑了一下,對楊度說:「那首古風是平江臥雲和尚寫的。老衲見他書法氣勢好,特為托人去長沙裱糊的。居士看他寫得如何?」

  楊度又看了一眼後說:「字寫得不錯,淋漓狂放,有癲張醉素的風采,只是既然出了家,就不必再議論這些俗事了。」

  覺幻笑道:「居士不知,這臥雲皈依佛門之前,正是一位失意的英雄。追求了大半生的事業,你叫他一時如何放得下!」

  寄禪指著楊度對覺幻說:「這位晳子先生也是有志圖王霸之業的人,這次卻願意幫我來記錄長老的譜系研究。」

  「善哉!」覺幻點點頭說,「我看居士的氣概,也是個做大事的人,願佛祖保佑你日後能成就一番事業。」

  楊度忙致謝。

  覺幻又說:「佛祖原本是王子出的家,可見佛門自來與王霸事業有天然的聯繫。佛家與皇家,看似有天地之遙,其實不過一步之隔。居士年輕,趁著懵懂之年去放膽幹一場吧。王霸之業做得疲倦了,再坐到佛殿蒲墊上將息將息,或許能于人世看得更清楚些。」

  楊度困惑地望著覺幻,似不可解。覺幻笑著說:「老衲說話一向荒唐,居士大可不必在意。齋堂早已備好了早餐,我陪你們吃飯去。」

  吃完飯後,智定帶他們到大殿西側的雲水堂休息。這裡有十餘間乾淨的單間客房,專為接待臨時掛單的游方僧人以及寺院之間佛事往來的人員,間或有些僧眾的俗家親戚來寺探望,也安排在這裡住幾天。

  昨天太辛苦了,楊度倒下後便呼呼入睡,醒來時已是未正時分了。他走到隔壁去看寄禪,只見房門虛掩著,人已不知去向。他走出雲水堂,慢悠悠地在密印寺內轉著看著。寺院裡有天王殿、大雄寶殿,都建得高大壯闊。還有一座萬佛殿,四面牆壁上都是燒鑄的小佛像,且個個鍍金繪彩,光鮮耀眼。楊度粗略數了下,小佛像約有一萬兩三千個,叫它萬佛殿,還真的名副其實。另有一座宣講佛法皈戒集會的法堂。法堂很大,可容納二三百聽眾。圍繞著這幾座主建築的是職事堂、香積廚、齋堂、茶堂和僧舍。楊度心裡感歎起來,這樣一座規模齊全的大寺院,真可謂一座僧城,據說最多時人數達一千五百餘人,如此龐大的僧眾隊伍處在閉塞的大山叢中,能夠生活得井然有序,也真是奇跡!

  晚上,寄禪告訴楊度,三天后密印寺將舉行盛大的佛事活動,覺幻長老將當眾把象徵著禪宗權力地位的衣缽傳給他。寄禪說他一再推辭都不能獲免,只得勉為其難接受了。

  楊度問:「這衣缽是不是當年達摩祖師從天竺國帶來的原物?」

  「覺幻長老說是的。」寄禪笑著說,「其實哪裡會是原物。一千多年了,缽子或許還可以保存得下來,袈裟不早就爛了?何況禪宗後來分成那麼多宗派,每宗每派都說自己得的是祖師爺的真傳衣缽,那祖師爺豈不有六七套衣缽?覺幻說是原物,也就姑妄信之罷!」

  寄禪竟然如此通達爽直,令楊度吃驚,也使他對和尚更添了一分信任。

  密印寺的僧眾像過浴佛節似的整整忙碌了兩天,將殿堂、庭院、僧舍打掃得乾乾淨淨,又買來許多油、鹽、豆腐、幹筍,還有兩擔山區人極稀罕的海帶。僧眾個個容光煥發,喜氣洋洋,私下裡都在悄悄打聽著誰是新上任的住持,仿佛俗世間注視著新登基的皇上似的。

  這天三更時分,密印寺山門邊的大銅鐘就被敲響了。楊度和所有的僧人一樣,懷著喜悅的心情起床。瞬時間,所有房間和廊廡全都點上了燈燭,跳躍著紅色的火苗,給寺院增添了濃厚的喜慶氣氛。接著,齋堂的小鐘敲響了,僧眾都湧向齋堂吃早飯。今天的早餐很豐盛。每人三個油煎糯米粑,外加一大碗放著紅棗的細米粥,四碟小菜:豆角、剁辣椒、香乾、腐乳。吃完飯後,維那智定將全體僧人排成一行,然後帶領他們魚貫進入法堂。法堂西牆邊安置了八把坐椅,楊度和另外七個對寺院有貢獻的善男信女被特邀入座旁觀。楊度坐下後四處看了一眼,眼前的法堂與三天前所見的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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