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四八


  說話間便有人離開座位,繞過桌子,從另一個窗戶口對著夏壽田的正面仔細地看了很久,然後回到座位上大聲說:「好一個榜眼公,又年輕,又俊雅,真正是文采風流!」

  這麼一嚷,滿江亭的遊客都知道了這個新聞。夏壽田剛一落筆,便有不少人圍了過來,有欽佩的,有愛慕的,有好奇的,有湊熱鬧的,把個榜眼公圍得水泄不通。那新進士分開眾人硬擠了進去,對著夏壽田作了一揖,說:「年兄也來游江亭了,怎麼不叫小弟一聲?」

  夏壽田正愣著,心想:好親熱的一個人,但我怎麼不認得他呀!那人忙從衣袋裡掏出一張大紅名刺,上面印著幾行黑字:欽賜戊戌科進士出身江西瑞州殷連奇字慕白號石屋居士。原來也是今科的進士。夏壽田忙還了一禮,滿面笑容地說:「慕白年兄,你也來了,真是幸會。」

  「難得這次見面,就請年兄放駕,到我席上坐一坐,我的幾位朋友都想一睹年兄丰采,聆聽年兄馨咳。」

  殷連奇邊說邊伸出手來,挽起夏壽田的胳膊向外走。夏壽田說:「年兄好意小弟領了,小弟還有一個朋友,現正在那邊等著我哩!」

  「好說,好說,我們痛飲幾杯後再把年兄的朋友請來一起聚會。」殷連奇不由夏壽田分說,硬把他向自己的酒桌拉去。圍觀的人見這位也是新科進士,遂平添三分敬意,讓出一道空隙來,放他們走出圈子,然後再跟在他們的後面,一邊走,一邊不停地發出讚歎聲,眼光裡流露出無限的豔羨。

  楊度眼看著這一幕情景,心裡不是滋味。人世間就是這樣:頌揚成功者多,撫慰失敗者少;攀榮附貴者多,扶危濟困者少;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它凸現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的一面,同時也有激勵人心向上的一面。楊度默默地想:且忍下這口氣,三年之後再把天下所有的風光都掙來!

  「先生!」一個嬌嫩的聲音,把楊度從思索中喚回。他轉臉一看,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正笑吟吟地站在他的旁邊。那女子穿著一身藕綠色的衣裙,身材勻稱,五官清秀,肌膚白淨,眉目之間透出一股嫵媚的氣息,尤其是盈盈笑意之中那種恬靜純情的神態,更令人一見便生愛心。

  「是叫我嗎?」楊度立刻從失意中跳出來,滿臉春色蕩漾。

  少女點點頭。

  「請坐吧!」

  少女略帶一絲羞澀,挨著楊度身邊坐下來。

  「找我有什麼事?」楊度和顏悅色地問。剛才這一絲羞澀,更增添了幾分少女的嬌美。楊度想,再加一番修飾,她真可以說得上傾國傾城的。

  少女從懷裡掏出一把桃形豆綠絹扇來,輕聲說:「先生在粉牆上題的那首《百字令》真好,我想請先生題贈給我,就寫在這把絹扇上,不知可不可以?」

  「可以,可以,我給你寫上。」這麼一位美人看上了自己題的詞,還要求寫在扇子上,真是一件趣事。聞著扇面上悄悄透出的脂粉香氣,二十四歲的三湘才子不覺心旌搖動起來。

  「小姐,你叫什麼名字?」楊度不忙著題詞,拿著少女的絹扇細細地欣賞著。

  「我叫靜竹。」

  靜竹。楊度的腦子裡浮起了家鄉的滿山翠竹,再看看眼前的靜竹,一身綠裝,真是一枝秀美文靜的蒼新竹。

  「聽你的口音,像是江浙人?」楊度滿目含情地望著靜竹。

  「先生說對了,我是蘇州人。」靜竹答,聲音仍是輕輕細細的。

  「你來京師幾年了?」

  「兩年多了。」

  「今天是跟父親來的,還是跟哥哥來的?」

  楊度不知不覺地想起前幾年跟他一起去歸德鎮的妹妹來,她那時跟這位少女的年齡相差不多,也常常要自己把新吟的詩句抄好給她。

  「我是跟師傅一起來的。」靜竹的聲音更輕更細,頭微微低下,臉上泛起淺淺的紅暈。

  「師傅,教你什麼的師傅?」

  「教我彈琵琶,吹簫的師傅。」靜竹的頭更低了,長長睫毛下的眼睛裡似乎水盈盈的。

  楊度不再問了,他已略知靜竹的身份了。京師裡妓院、戲班裡許多從蘇州賣身來的年輕女子,她們或賣笑或賣藝,總之都是身份低賤的可憐人,看來靜竹是這中間的一個了。楊度從隔桌席上借來一支小筆,靜竹又替他磨墨。楊度屏息靜氣地用端端正正的小楷,將自己的新作抄錄在小巧精緻的絹扇上。靜竹一直凝神看著,對這位五官端正、棱角分明的年輕才子,她心裡充滿了感激。從他那一筆不苟的字跡中,她看出此人對自己是喜歡而尊重的。靜竹常受別人的喜愛,但很少受到別人以平等相待的尊重。這份尊重,對她來說是一份多麼難得的禮物啊!

  「謝謝你,楊先生。」當楊度寫完「戊戌仲夏湘潭楊度題于江亭」一行字時,靜竹方知詞人的名字,她以極其真誠的心情向楊度表示謝意。

  「粉壁上還有一闋《百字令》,是我的朋友寫的,我給你題在背面吧!」楊度翻過絹扇的另一面來。

  「謝謝,不必要了。」

  「你不知道,他可是今科的榜眼公哩!」

  「我知道,剛才這裡人人都在說。」靜竹不以為然地說,「他雖然是榜眼公,但我看他的那闋不如你的這闋好。我喜歡的是詞,不是榜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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