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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棣芳聽著父親充滿體貼和慈愛的話,心裡一陣感動,眼淚又泉水般地湧出,滿肚子的話一字也說不出來,只是不斷地點頭,表示記下了。

  「你去丁家,這一生的吃穿都不用擔憂。你娘生前為你準備了五箱嫁妝,雖不豐厚,也是娘家的一點心意。有句古話叫做好男不吃分家飯,好女不穿嫁時衣,未來的家業還要靠你們夫婦自己創立。」

  棣芳又點頭。丁體晉在一旁說:「岳父大人教導的是,我們記住了。」

  「話雖這麼說,老父我也要送你一點嫁妝。」

  滿廳的人都在觀望,王壬秋老先生要給女兒送什麼樣的嫁妝呢?

  王闓運吩咐身邊的僕人:「把木箱抬來,給七小姐當面看看。」

  兩個僕人抬來一口木箱。木箱漆著鋥亮的黑漆,蓋板上貼著一個紅紙剪成的圓形大囍字,四邊裹著一條紅綢,紅綢在囍字上結成一朵牡丹花。一個僕人走上前,將紅綢結打開,然後再把箱蓋板掀起。眾人看時,那箱子裡擺的並不是綾羅綢緞,也不是金銀首飾,而是整整齊齊一箱子書。這是嫁女,又不是送兒子進京趕考,送這麼多書做什麼?眾人嘴上不說,心裡都在嘀咕。王闓運指著木箱問女兒:「棣芳,你今日遠嫁,老父我送你這箱東西,你不感到奇怪嗎?」

  「不奇怪。」棣芳輕輕地答。

  「喜歡嗎?」王闓運又問。

  「喜歡。」棣芳答得很爽快。

  「棣芳,你真是我的好女兒。」王闓運頓時大為高興起來,「世人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我偏不這樣看。詩三百篇,有不少都是出自婦人女子之口,那些纏綿悱惻之詩作,比鬚眉丈夫的無病呻吟更為感人。女子心細,又重感情,宜於吟詠。故從古至今,才女代代皆有。你們姊妹從小起,我就教你們讀三百篇,讀唐詩宋詞,希望一是借此陶冶心性,消愁解悶,二是自己也學著寫一點,夫唱婦和,琴瑟更加和諧,三是可以教育子女。我細心觀察過,識文知書的女子與愚蠢女子所生下的子女大不相同。你幾個姐姐出嫁時,我都送了幾本書。你在姊妹中書讀得最好,所以我多送一些。」

  丁寶楨雖然死去十一年,但為官日久,家資厚實,且丁體晉幾個哥哥的官都已做得不小,故這次從貴州平遠老家來湘潭迎親的排場頗大,禮物也很豐盛。前來雲湖橋賀喜的人很多,有湘潭的官紳名流,王、蔡兩家的親戚,王的朋友門生,雲湖橋四周的鄉鄰,還有棣芳的嫡親舅舅也從廣西趕來了。王闓運這些日子來,又高興又難受。高興的是他看到女兒有一個很好的歸宿:婆家是大官宦人家,有名望,有財產,女婿人品端正,知書達禮。難受的是女兒遠嫁千里之外,今後再見一面很困難。

  王闓運一共有十個女兒,無論嫡出或庶出,他都一視同仁,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每生一個女兒,他都正正規規地為其取名號字,到了四五歲時,便親自教她們識字,八九歲時則教她們讀古詩古詞,再大點,授以《詩經》、《楚辭》、《論語》、《孟子》,其中聰慧好學的,他也教她們讀《春秋》,讀《史記》、《漢書》,系統地教她們吟詩填詞。故王門十女,個個都能識字斷句,作詩作文。棣芳形神都酷肖乃父,不僅容貌俏麗,且聰穎賢惠,在姊妹群中數她書讀得最多,詩文也作得最好,深得老父鍾愛。

  送親的鼓樂聲響起來了,在震天撼地的鞭炮聲裡,十幾個穿紅戴綠的伴娘,眾星捧月似的將新娘子從繡房裡擁出,來到正廳。這裡坐著一排王、蔡、莫家的長輩,棣芳在胞妹錦同的挽扶下,一一向長輩行禮告辭。走到老父面前時,棣芳再也不能控制自己,放聲大哭起來。王闓運撫摸著愛女的手,也禁不住老淚縱橫。好久,他擦乾眼淚,顫抖著嗓音說:「棣芳,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莫哭了。我心裡本是歡喜的,只是想起今天這個時候,你的娘卻不能送你,我心裡難過。」

  誰知這句話,把棣芳心中最深處的悲痛引了出來,一發放聲痛哭,不能自持,哭得在座的各位長輩都潸然淚下,站在一旁的女婿也在悄悄地抹淚水。大廳外的鼓樂鞭炮聲也停了下來,王闓運不去勸,乾脆讓女兒哭個夠,只是雙手把女兒的手臂捏得更緊。當女兒的哭聲漸漸低下來的時候,他繼續說:「丁家是個積善厚道人家,老八這孩子我親手教過他五年書,既聰明又馴良。你嫁到這樣的家庭,是你的福分。老父我和各位長輩都希望你們夫妻相敬相愛,多生佳兒,白頭到老,百年幸福。」

  棣芳聽著父親充滿體貼和慈愛的話,心裡一陣感動,眼淚又泉水般地湧出,滿肚子的話一字也說不出來,只是不斷地點頭,表示記下了。

  「你去丁家,這一生的吃穿都不用擔憂。你娘生前為你準備了五箱嫁妝,雖不豐厚,也是娘家的一點心意。有句古話叫做好男不吃分家飯,好女不穿嫁時衣,未來的家業還要靠你們夫婦自己創立。」

  棣芳又點頭。丁體晉在一旁說:「岳父大人教導的是,我們記住了。」

  「話雖這麼說,老父我也要送你一點嫁妝。」

  滿廳的人都在觀望,王壬秋老先生要給女兒送什麼樣的嫁妝呢?

  王闓運吩咐身邊的僕人:「把木箱抬來,給七小姐當面看看。」

  兩個僕人抬來一口木箱。木箱漆著鋥亮的黑漆,蓋板上貼著一個紅紙剪成的圓形大囍字,四邊裹著一條紅綢,紅綢在囍字上結成一朵牡丹花。一個僕人走上前,將紅綢結打開,然後再把箱蓋板掀起。眾人看時,那箱子裡擺的並不是綾羅綢緞,也不是金銀首飾,而是整整齊齊一箱子書。這是嫁女,又不是送兒子進京趕考,送這麼多書做什麼?眾人嘴上不說,心裡都在嘀咕。王闓運指著木箱問女兒:「棣芳,你今日遠嫁,老父我送你這箱東西,你不感到奇怪嗎?」

  「不奇怪。」棣芳輕輕地答。

  「喜歡嗎?」王闓運又問。

  「喜歡。」棣芳答得很爽快。

  「棣芳,你真是我的好女兒。」王闓運頓時大為高興起來,「世人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我偏不這樣看。詩三百篇,有不少都是出自婦人女子之口,那些纏綿悱惻之詩作,比鬚眉丈夫的無病呻吟更為感人。女子心細,又重感情,宜於吟詠。故從古至今,才女代代皆有。你們姊妹從小起,我就教你們讀三百篇,讀唐詩宋詞,希望一是借此陶冶心性,消愁解悶,二是自己也學著寫一點,夫唱婦和,琴瑟更加和諧,三是可以教育子女。我細心觀察過,識文知書的女子與愚蠢女子所生下的子女大不相同。你幾個姐姐出嫁時,我都送了幾本書。你在姊妹中書讀得最好,所以我多送一些。」

  說罷,王闓運從箱子裡拿出一本書來說:「這是一本元刻《詩經》,當年我在京師琉璃廠買的,極為珍貴,你要好好保存。」

  棣芳點點頭說:「謝謝父親大人的厚愛。」

  王闓運又指著另一排說:「這十幾本書都是我手抄的漢魏唐宋詩詞,當年專為供你娘讀的。上面的許多圈圈點點,都是你娘的手澤。現在交給你保管,望你見它如睹母面。」

  棣芳的眼眶又濕了。她掏出手絹來,把淚水慢慢地抹掉。

  「這裡還有幾本詩集,都很不一般。」王闓運從箱子裡拿出一本書來,隨手翻了一下,對女兒說,「這幾本詩集,是我們湘中近世幾個名媛的閨房詩,有左文襄的外姑慈雲老人和詒端夫人姐妹的《慈雲閣詩鈔》,有曾文正長媳惠敏夫人的《分綠窗集》,還有曾重伯的母親郭夫人的《藝芳館詩集》,楊石泉制軍孫女的《椿蔭廬詩詞存》等,承他們的家人看得起,刻印時都送了一部給我,請我修改。我讀了她們的詩,真是從心裡佩服。她們道的都是人世真情,絕不做作,這才是真正的詩。你今後若有所作,都可以寄來給我看看,我替你修改。有了二三百首後,老父我給你刻個集子,刷印幾百本分送親友,讓人家都知道壬秋老人也有個才女。」

  王闓運說到這裡,自己笑了起來,大廳裡的客人都開心地笑了起來,心裡都在說:到底是個大學問家,了不起。

  廳外的鼓樂又響了起來,催眾人啟行了。女兒女婿再次向老父親鞠躬。昨天說好的,老人不到江邊去,就此告別。看著女兒被兩個伴娘攙扶著上了花轎,想著這一別,今生今世還不知能否再見面,王闓運一陣揪心般的難受。他不顧眾人的勸阻,非要送女兒到江邊不可。兒女們無法,只得趕緊把家中存放的便轎抬出來,扶他上了轎,在吹吹打打的鼓樂聲中,送親隊伍走了十多裡路,來到湘江邊的碼頭。棣芳走出花轎,和夫婿來到父親的便轎前,涕泣感謝父母親二十個春秋的鞠育之恩,請父親大人多多保重。

  王闓運坐在便轎裡,聽著女兒的告別之辭,萬千情感一齊湧上心頭。他強忍著不再流淚,對女兒說:「你的幾個姐姐出嫁的時候,臨上花轎之前,我都要她們背一遍《離騷》,這都是你親眼看到的,這是我們王家的家規,你今天也不要違背了這一家規。老父我憐你遠嫁,心情悲苦,不要你背《離騷》了,我中年時寫的《圓明園詞》,你最喜歡,也背得很熟。你小時在我面前每背完一遍《圓明園詞》,我比聽到別人一百句恭維的話還要高興。今日遠別,你再在老父我的面前背一遍吧!」

  「好。」棣芳溫順地答應了一聲,略微定定神,清清喉嚨,背了起來。「宜春苑中螢火飛,建章長樂柳十圍。離宮從來奉遊豫,皇居那複在郊圻?舊池澄綠流燕薊,洗馬高梁遊牧地。北藩本鎮故元都,西山自擁興王氣。九衢塵起暗連天,辰極星移北斗邊。溝洫填淤成斥鹵,宮廷映帶覓泉源。泓稍見丹陵泮,陂陀先起暢春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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