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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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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四舅借出去的50萬斤軍糧 這一節的故事,是根據原林山縣委書記方林聲的回憶寫成。1962年春天,饑餓仍舊威脅著林山縣。縣委方林聲書記萬般無奈,就到李家寨找我三伯,方書記請求三伯到省軍區,找當時的省軍區司令員我的四舅古志剛求救。 我四舅是三伯在延安時期的老戰友,方書記是想動用三伯這個老關係,弄一些糧食回來。 三伯聽罷方書記的意思,歎道:"老方,你應該知道,現在部隊的日子也緊得很啊。" 方書記垂淚道:"我知道,我們是種糧食的,怎麼好從部隊的嘴裡掏口糧啊。可是我真看不下去鄉親們……" 三伯沉吟良久,長歎一聲,就隨方書記去了省軍區。 我四舅在他那寬大的辦公室裡接待了我三伯和方林聲書記。 四舅黑瘦瘦的,顯示著災年的特徵。他坐在椅子上,聽著方書記講述林山縣的災情。四舅的眉頭一直緊緊鎖著,一支接一支吸著特供的劣質煙,不時咳出黑黑的痰來,吐到腳下的痰盂裡。當聽到縣裡餓死了那麼多人,四舅哭了,手顫抖著,猛地把煙在手心裡撚死。他站起來,走到窗前,悶悶地看著窗外。 窗外是早春的寒風,很冷。太陽像一個昏黃的氣球,懸浮在空中。軟弱無力的陽光照在拉開的土紅色的棉布窗簾上,閃著紫血般的沉紅。四舅的臉上有了深深的憔悴和疲倦,他的眉毛抖動了一下,似乎無法平靜和忍受內心的感受。他站了好一刻,才緩緩轉過身來,目光盯著方書記。 方書記有些口吃:"古司令……" 四舅對方書記擺擺手:"老方,你別再說了。來人。"四舅低低地叫了一聲。 警衛員走進來。 四舅說:"把軍需處王處長給我喊來。" 不一會兒,瘦得像豆芽菜似的軍需處長進來了。四舅沒說話,示意他坐下。軍需處長呆呆地坐下。 屋裡很靜,誰也不說話。四舅就接著悶悶地抽煙。滿屋子的煙霧,只聽到四舅不時的猛烈咳嗽聲。方書記不安地在沙發上扭動著身子,他看看三伯,只見三伯仰靠在沙發上,已經是淚水滾滾了。 軍需處長坐不住了,問道:"司令員,有事嗎?" 四舅不看軍需處長,眼睛盯著窗外:"王處長,我私人跟你借些糧食。你要大方一些了。" 軍需處長一怔,看看三伯和方書記。方書記埋下頭。 滿臉是淚的三伯一聲不吭,仰頭看著天花板。 四舅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煙,他閉起眼睛,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一句話:"王處長,我請你調撥給林山縣五十萬斤糧食。" 軍需處長目光一驚,身子像是被燙了一下,忽地站起來,慌亂的目光看著我四舅,他張張嘴,卻沒有說話。 四舅睜開眼睛,看著站得筆直的軍需處長,淡淡地問:"你聽到了沒有?" 軍需處長點點頭:"聽到了。" 四舅聲音乾澀地說道:"那你就去辦吧。" 軍需處長的臉色漸漸白得似紙了:"司令員,這,這,軍糧動不得啊,我手裡的軍糧都……是戰備糧……"他有些口吃了。四舅硬硬地扔出一句:"出了問題我古某人去頂雷。"軍需處長還是一動不動,額上逼出許多細汗,臉更加慘白起 來。 四舅聲音有些乾燥,他揮動著手臂說:"國法、天理、人情啊。我古志剛今天至少占了後兩條了。你應該記得,林山縣的老百姓當年是怎樣支援了革命啊。那年月為了部隊,鄉親們死了多少人啊,現在解放了……"四舅就說不下去了,他的目光灰濛濛地看著軍需處長。 屋子裡的空氣滾燙,像是要爆炸,屋裡的人都感到自己像是被點燃的火藥。 軍需處長身子微微顫了一下,他向四舅敬了個禮,就轉身走了出去。 方書記再也忍不住了,就站起來,浮腫的雙腿一軟,就跪在了四舅腳下,放聲大哭起來。 四舅騰地火了,罵道:"老方,你這是幹球什麼呀!" 方書記抹了一把眼淚,站起來,連聲喊道:"古司令,謝謝了,謝謝了啊。" 四舅轉過身去,眼睛盯著窗外,久久沒有回頭。窗外的樹葉已經綠了,熬過了一冬的生命似乎正在悄悄地復蘇。 三伯艱難地抬起手,擦了擦臉上的淚水,看看方書記,就站起身。 方書記會意,低低的聲音說:"古司令,我們回去了。" 四舅悶聲對三伯道:"震聲同志,回去代我問鄉親們好。把這個災年過去,我古志剛要到林山縣去看望鄉親們的。這50萬斤糧食,實在是不多啊,可是我古志剛就只有這一點兒能力了,讓鄉親們咬咬牙吧。"說罷,四舅就轉過身去,他已經是滿臉的淚了。 三伯淒然一笑:"你已經盡力了。我知道你要背處分的啊。我知道古家莊的鄉親們也來找過你的,古玉梅同志也來找過你,你都沒有……"三伯說不下去了。 四舅眼睛一紅,淚又落下來,長歎一聲:"震聲同志,你不要這樣說,我是古家莊人,可我這個官,不是為古家莊當的啊。你們快走吧,不然我冷靜下來會後悔的。這可是戰備糧啊……"三伯和方書記走了。 四舅竟一步也沒有送他們。 一年之後,四舅因挪用這批戰備軍糧的問題被撤職。 四舅病逝于1995年,終年89歲。四舅死前的遺囑是,將他的骨灰埋進林山縣野民嶺的山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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