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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袁娘帶頭喊了一聲:"去挖紅薯啊。"就轉身向田野裡走去。社員們緊緊隨著袁娘,湧進了田野。

  空蕩蕩的場裡,只剩下了孤單單的大伯,在那裡久久地呆呆地站著。我不知道怎麼突然覺得大伯變得十分的可愛了。我沒有隨人們去挖紅薯,我坐在空空的場上,遠遠地看著大伯。大伯也遠遠地看著我,臉上似笑非笑。

  不知道什麼時候三伯也來了,大伯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說什麼,可是什麼也沒有說。三伯拉起我的手,向村裡走了。我感覺三伯的手冷冷地顫動。

  日子一天天挨著。

  過了深秋,李家寨死的人越來越多。

  初冬的一天,民兵隊長李學文組織了一支打狗隊,帶著幾乎都背不動槍了的民兵們,每天出去打野狗。而且每天都能打回一些野狗來,並被民兵煮熟,分給各家一些。

  村中似乎開始有了些生氣。人們的臉上有了些紅潤。

  饑餓的村民們或者已經昏了頭,競沒有認真想過,在這樣一

  個寸草不生的年月,哪裡有那麼多野狗可供他們以飽饑腹。他們也一定沒有注意到,那些民兵們為什麼總是艱難地吞咽那些肉食。

  這一悲慘的內幕終於被揭開了。

  謎底被揭開的那個早上,村中立刻暴揚起一股悲憤的情緒。人們慘白著臉,紛紛跑到村外,一個個跪在空空的田野裡,幹幹地嘔著。他們欲哭無淚,欲吼無聲。一座座墳塋重新被人們用土培好了。漸漸地,人們用低低的聲音哭起來,哭聲越來越響,有人嚎啕起來。近乎瘋癲而嚇人的哭聲像被踢飛的皮球一樣在田野裡竄跳著。李學文木木地跪在田野裡。

  李學文現在還活著,老漢至今不吃肉食,包括豬肉、羊肉、牛肉、雞肉、狗肉,一概不吃。仍然是那個年代遺留下的心理反應。我多次想找李學文採訪一下這件事情。但是我幾次想提起這個話頭時,李學文就呆呆地看我一眼,然後就呆呆地走開了。去年冬天,他到省城來看病,他的兒子帶他來我家借宿。那天,我炒菜時,他的兒子悄悄溜進廚房,對我說:"大哥,不要葷菜,只要素菜。"

  我點頭笑道:"知道。"

  當我用心良苦地把一桌子素菜端到桌上的時候,李學文就笑了:"大侄子知道我的心思啊。"就大嚼大咽起來,還興致勃勃地喝了幾杯酒。

  我看到老漢微醉的時候,就又提到了當年那件打野狗的事。當我問出口的時候,李學文的兒子狠狠瞪了我一眼,我猛然後悔了,可是已經晚了,只見老漢兩團濃密的白眉毛顫跳了一下,像兩條百足蟲子要爬下來似的。他的目光漸漸地暗淡下來,軟軟的眼神中,似有無限悲涼。他張張嘴,似乎想對我說點兒什麼,可是他什麼也沒有說出來就起身離開桌子,彎下腰去,劇烈地嘔了一聲,吃進肚裡的飯菜全部吐了出來。

  我嚇得忙去攙扶他。

  李學文又幹幹地嘔吐了一陣,臉就自成了一張紙,苦苦對我笑道:"你這孩子,還提那事幹什麼啊。"

  又過了幾個月,就進入了1961年的冬天,寒風漫不經心地掠過沒有多少生氣的李家寨。村裡已經沒有炊煙。整日整日的沒有一點兒聲息,像一座古墓那樣的可怕寂靜。

  隨著呼嘯的北風,第一場大雪飄然而落。雪厚厚地蓋在了田野。天晴了,刺眼的陽光在雪地裡喘息著,讓人聽得心裡顫顫的。

  那天,我一早醒來,見村裡的人都拖著軟軟的身子去掃雪了。袁娘也拖著浮腫的兩條腿去掃雪了。我吃了一碗用楊樹葉子做成的飯,就去上學校了。道路已經被掃得乾乾淨淨的,幾個男人和女人扶著掃帚和鐵鍁軟軟地站在路旁看著我們,我認出他們是公社的幹部們。雪都被堆在了道路兩旁,路面已經露出了乾鬆的黃土,散發著黃土的泥香,誘發著人們的食欲。我一路上不時地抓著道旁的雪吃著,那天我吃了很多,我至今記得我那天的肚子像被人系緊了腸子一樣,有些隱隱地疼痛。我感覺要有什麼事情發生了。果然,我在第一堂課,就歪倒在了課桌底下了。緊跟著,就歪倒了另外幾個同學。我是被苗老師背回家來的。

  我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家裡的土炕上。袁娘正在喂我柴灰水,這是鄉下治肚脹的一種土法。我想坐起來,渾身卻一點兒力氣也沒有,就呆呆地看著窗外。袁娘端一碗柴灰水讓我喝了,問我:"還疼不疼了?"

  柴灰水澀澀的,我直想嘔,不想說話,就點點頭。

  我聽到街門一響,院子裡傳來李震倉的聲音:"六嫂在家嗎?"

  袁娘就應道:"是震倉吧,快進來吧。"

  豆牙菜一樣的李震倉就晃進門來。他在屋中的土炕上坐下,伸過乾柴一樣的手,摸了摸我的頭,歎了口氣,問袁娘:"大哥大嫂沒回來?"

  袁娘歎了一口氣:"聽說倉南縣好幾個村子的人吃野菜中毒了,大哥去那兒了,怕是一時半會回不來的。大嫂過兩天就回來,說是要在咱們村裡下鄉。"

  李震倉苦笑笑:"六嫂,村裡有人說要去逃荒哩。你看這事?"

  袁娘悶了一下:"不行,縣上講了,眼下全國都是這年景。咱們去別人的地面上討食,人家吃什麼啊?讓黨員們去做做工作,一個人都不要去,不能給咱李家寨丟人敗興的。餓死只是一條命,丟人是丟兒孫的臉啊。那天縣上的方書記就在會上這樣講的。話重喲。"

  李震倉歎道:"都閆王喊門的年景了,還顧什麼兒孫的臉喲,亂扯嘛。"

  袁娘歎口氣:"震倉,咱們做幹部的,莫要對鄉親們講的。"李震倉不再說話,就坐在院子裡掏出一疊用舊報紙撕成的煙紙開始捲煙。然後就湊近土蠟點燃,屋子裡立即升騰起一股菜葉子的味道。那是用葵花葉子卷的煙。

  李震倉默默地吸完那支煙,把煙頭放到腳下踩滅,對袁娘說:"六嫂,有件事情我想跟你商量商量。"

  袁娘笑道:"你說吧。"

  李震倉歎了口氣:"我也沒有想好,那樣做怕是要犯罪的。"就垂下頭。

  袁娘怔了怔,皺眉道:"我聽別人說過了,你真敢想啊。"

  李震倉語調有些悽楚:"咱們當幹部的,不能眼睜睜看著村裡這麼死人啊。"

  袁娘點點頭:"是啊,再想想辦法吧。那種事是萬萬不能幹的啊。"

  李震倉說:"還能有什麼辦法呢?"他長長地喘了一口氣,就說不下去了。

  袁娘默然無語,他呆呆地看著李震倉。

  李震倉突然擺擺手:"不提了不提了。六嫂,你就當我是胡說哩。"

  袁娘點頭:"我就只當你是胡說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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