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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十三 譚家軒之死

  現在讓我猜想一下,1940 年10 月15 日的黃昏,78 軍參謀長譚家軒站在那片窪地裡的時候,他一定感覺到一種恐怖從心底襲上來。他又突然記起當天早上軍長古建勳的那兩句話:如果要隱藏一片樹葉,如果要隱藏一顆沙粒。這真像是一句陰森可怕的咒語。古建勳是要隱藏一場兇殺。這真是一個精心策劃的陰謀,每一環都有著嚴密的邏輯。一萬余名中國士兵鮮血將浸透這片窪地。一個悲壯的抗戰故事下面,卻埋藏著一個後人無法理解的陰毒和殘忍的死亡陷阱。

  一陣風吹過來。譚家軒似乎嗅到了一種古老的腥氣。

  譚家軒悶悶地走出了窪地。譚家軒走回司令部的時候,二舅和薛寒芸正坐在裡面說著什麼。見譚家軒進來,薛寒芸就起身給譚家軒沏了一杯茶。譚家軒點頭謝了。

  二舅笑道:「今日古某對65 旅大開殺戒,參謀長對古某一腔忠義或許應該了然了吧?」譚家軒呷了一口茶,歎道:「諸葛伐魏,天下稱其忠;武穆抗金,百姓知其勇。軍座血染征衣,則身處嫌疑,欲投鼠而先忌器,足將進而趑趄。進退失據。心中悲苦憤怒,後人知其然,可知所以然? 」二舅苦笑道:「想我古某與汪先生並非同流合污,國家竟將我視為心腹大患,何至於必置於死地而後快呢? 瓜田李下,眾口爍金,不由得古某分辯。內人昨天還贈與我一詩,讀罷好讓我感慨不已。都說你文才出眾,你不妨捉刀代我和上一首,以表我心志。」說著,就看薛寒芸。

  薛寒芸笑道:「讓參謀長見笑了。」就從桌上取過一張詩稿。譚家軒起身接過看了:天各一方別路情,送君寒浸寶刀橫。欲知肺腑同生死,何必安危問去兵。策杖只因圖雪恥,橫戈原不為侯封。故園親侶如相問,愧我邊塵尚未名。譚家軒讀罷,笑道:「夫人巾幗大志,滿腔熱血,躍然紙上。把軍座近日心緒抒發得淋漓盡致。我就拙和一首。」就起身在屋中踱了幾步,返回到桌前,取過紙筆,洋洋灑灑一揮而就。

  二舅接過看了,喊一聲好,就遞與薛寒芸。薛寒芸就細聲讀道:生死山河倍關情,此日臨歧苦路橫。磊落丈夫誰好劍? 牢騷男兒惑能兵。才堪逐電三驅捷,馬上飛鵬一羽輕。捲土重來何相問,不誤將士當世名。薛寒芸讀罷,不禁擊掌稱讚:「譚參謀長果然當今曹子建。」譚家軒搖頭苦笑道:「夫人見笑了。」二舅微微笑道:「參謀長似有心事? 」譚家軒盯住二舅,淡淡道:「我在想軍座今天早上的那兩句話。如果要隱藏一片樹葉,我想自然要隱藏在樹林中。如果要隱藏一顆沙粒,最好是隱藏在沙漠裡了。但是如果要隱藏一場兇殺呢? 家軒愚昧,不得其解,還望軍座明示。」屋內頓時一片死寂。二舅蒼白地看著譚家軒,許久,二舅無力地揮揮手:「譚參謀長,我無法回答你,你去休息吧。」譚家軒站起身,向薛寒芸點點頭。走出門去。

  月亮高高地懸在了東天,滿天的銀光,似流動有聲。譚家軒走在街上,猛聽到身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問:「是譚參謀長嗎? 」譚家軒答了一聲,就要回過頭來,槍就響了。譚家軒只感覺心頭一陣熱痛,就倒下了。也許他最後一個念頭是:「我太書生意氣了。」五舅的回憶錄寫到此處有些遮掩,五舅寫譚家軒是那天夜裡被亂兵打死的。我不大相信,對譚家軒,二舅早存有殺機。這種殺機裡邊隱藏著很複雜的情緒。或者說二舅把對彭森的一腔義憤,也發洩到譚家軒身上了。我常常想,這種在古往今來各種各樣的戰爭中兇殘地剪除異己的行為,更多的時候已經超出了對與錯的層面。這是後人難以把握歷史人物或者事件的原因之一。只是這類事件讓後人的傷感至極是一樣的,肝腸寸斷是一樣的,讓後人掩卷慨歎也是一樣的啊。

  還應該說到的是,我猜測殺譚家軒的人,應該是我的五舅。我決不相信譚家軒被亂兵打死一說。

  司令部裡,薛寒芸聽到了這一聲清脆的槍聲,淚就淌下來:「建勳,你為何一定要殺他呢。譚家軒是一個才子啊。」二舅呆呆地:「他在78 軍臥底多年,只好是這個下場了。譚家軒非百里之才,可惜他生不逢時啊。」說罷,就把手中譚家軒寫下的那頁詩稿湊近桌上的火燭,燃著了,怔怔地看那詩稿在手中化為灰燼。

  薛寒芸泣問:「那你為什麼肯放馬光走,而不放譚家軒走呢? 」二舅歎道:「我跟馬光是鄉党,還是朋友,而跟譚家軒則什麼都不是,這是不一樣的啊。」薛寒芸歎道:「你做事太求圓滿,其實做人做事總要把眼前的路留寬一點,也讓別人好走路的。比如譚家軒……」二舅擺擺手:「你那是書生之見,這是戰爭。」薛寒芸不再說話。二舅歎道:「寒芸,這些年,你沒有跟我過上幾天好日子。今天又落到這般田地。明天血戰,我只有一死對國人。只是我堂堂七尺之軀,竟不能使你一個婦道脫離此地。真是……」二舅聲音就喑啞下來。

  薛寒芸看著二舅:「你是萬人之首,此時此刻,怎好兒女情長。或許真的是我拖累你了。」二舅苦笑道:「這與你並無牽扯。」一陣風鑽進門來,桌上的蠟燭慌亂地撲閃著火焰。

  薛寒芸道:「我先去睡了。」就走出門。二舅呆了一刻,起身喊一聲:「古建業。」五舅應聲出來。

  二舅走出軍部,來到村道上,他是在做最後一次巡營。前邊的一個村院裡,有士兵粗野的對罵聲和廝打聲。五舅惡惡地罵了一句:「我去看看。」二舅搖搖頭:「算了。」就向炮團的駐地走去。

  團長霍冬霖正與幾個軍官喝酒,見二舅進來,幾個人慌地站起,一起立正:「軍座。」二舅看看幾個站得筆直的軍官,笑道:「都坐啊。」霍冬霖小心說道:「軍座,明天這一仗,咱們怕是要吃虧啊。」二舅黑下臉來:「霍冬霖,你膽子短了多少? 」霍冬霖猛地起身立正:「報告軍座,我14 歲上跟你當兵,沒有沖著槍子眨過眼的。」二舅看他一眼:「那好,現在你就去把全部大炮都給我炸毀。」霍冬霖跳了起來:「什麼? 」他一定認為自己聽錯了。

  二舅皺眉道:「你莫非想把這些沒有炮彈的大炮都送給日本人? 」霍冬霖猛地蹲在地上,哇哇地哭起來。二舅飛起一腳,踢翻了霍冬霖,罵道:「你敢抗命不遵? 」霍冬霖站起身,給二舅行了個禮,就轉身往外走。

  二舅喊住他:「站住。唱一段戲文。我好久沒聽你唱了。」霍冬霖哭道:「我唱不出來。」二舅大怒:「唱不出也要唱。」霍冬霖沖出屋子,高聲吼起來:嘩啦啦大炮一聲響,血淋淋的人頭滾道旁。哇呀呀……

  接下去就是霍冬霖的嚎啕大哭聲,一路飛奔去了。

  二舅看看那幾個瓷住了的軍官,淡淡道:「你們喝酒吧。」門外一陣馬蹄聲。有人大聲喊著:「軍座。」隨著喊聲,一個司令部的侍衛沖進門來,驚慌地喊道:「軍座,出事了,夫人她……」二舅驚地站起……

  薛寒芸靜靜地躺在床上,似乎是睡著了。

  太陽穴上有一個槍洞,鮮紅的血已經湧到了地上。地上是一支小白郎寧手槍。

  二舅沖進屋子的時候,鄧天楨幾個軍官已經在屋裡了。二舅走近前,掏出手帕,伏下身,輕輕揩去了薛寒芸臉上的血漬。二舅再也忍不住,幾滴冷淚落下來。他的薛寒芸從此離他而去了。二舅淚眼濛濛地看著薛寒芸遺容,一句話也說不出。五舅在他的回憶錄中寫到此處時,五舅有一個疑問。五舅不明白薛寒芸臨自殺前為什麼一個字也沒有給我二舅留下? 或者薛寒芸對我二舅真的已經無話可說了? 不論怎樣,這一個不安的靈魂即此閉上了眼睛。

  村外猛然響起轟轟的爆炸聲。二舅手一顫,手帕就落在了地上。他轉身走出門來。

  月光下,炮團的參謀飛馬奔來,在院中跳下馬,向二舅報告:「報告軍座,全部大炮正在炸毀。團座和團副都已經自殺殉國,特遣我向長官報告。」二舅一動不動。他突然轉身對五舅說:「建業,你去吧,我已經給胡宗南寫了一封信,你到他那裡去吧。」他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遞給五舅。

  五舅猛地愣住了:「軍座,不,大哥,我不能離開你……」他躲著二舅,不接那封信。

  二舅苦苦一笑:「說什麼呢,快去吧,天快亮了。」五舅呆立著。二舅突然大喝一聲:「古建業! 」五舅愣愣地立正:「軍座。」二舅把信塞到五舅手裡:「快走吧。」又親手牽過一匹馬來。

  五舅上了馬,眼淚止不住地淌下來。二舅呆呆地說一句:「你將來若是能回野民嶺,請替我在爹墳上燒點紙。」五舅流著淚點頭。

  二舅長歎一聲:「如果能見到你四哥……不說了,你快走吧。」二舅突然在五舅的坐騎上猛擊一掌,那馬就飛奔而去,箭一般射進了夜色。

  二舅一動不動,看著五舅遠遠地消失了。轟隆的炮聲中,起風了,肅殺的西北風嘶叫著,自天邊生猛地湧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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