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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我傷心地點點頭,我在那次救災過程中,親眼目睹了一些讓我臉紅的情節,我曾經在石門莊村外的路邊見到了一輛由保州市開來的卡車,那司機正在罵大街:"操,你們真是吃撐了。"我問了問情況,才知道,那司機開著車,把廠裡捐助的一些舊衣服送來了,可是村裡的人圍上來看了看,就都不滿意地轉身散去了。很明顯,他們嫌東西舊。那司機罵:"現在我們廠的工人鬧下崗,大家還是支援災區。可這些老百姓簡直是沒良心了。"我臉紅紅的,我感覺那司機罵的話,像石頭一樣砸得我心中滴血。,這就是我野民嶺的鄉親們嗎?我問了問那司機,那司機姓李,是市紡織廠的。現在紡織廠已經瀕臨倒閉了,可是工人們還是捐出了這麼多的衣物。我感覺那些半新不舊的衣服,有些還帶著工人們的體溫。我那天一衝動,就坐著這位李師傅的車去了南嶺鄉找鄉長劉志強。那天還真找到了劉志強。他正在鄉政府裡和幾個鄉鎮幹部打麻將,他看看我們,皺皺眉,似乎遇到了個難題。他後來笑道:"給這些衣服於什麼?給些錢就是了。現在誰們家還缺穿的啊!"我愣住了。我看著他,不知道該怎麼樣回答他。但是劉志強那天沒有給我難堪,他還是找人把衣服卸了,然後硬拉我到他家吃飯。我注意到他家電視機、洗衣機、電冰箱應有盡有。飯桌上雞鴨魚很是豐盛,看不出像受過災的樣子。他似乎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劉志強笑道:"大記者,您真是趕上時候了,要不是受災,我們吃不上這個。毛主席說壞事變好事,這次災害來得是時候,我們可以跟上邊張嘴要些錢了。現在村子裡窮兮兮的,比不上你們城裡。"我問劉志強:"你們不能自己幹點兒什麼?也能掙錢啊。"劉志強嘿嘿一笑:"您不是外人,我問您,是掙錢容易,還是要錢容易?"我無言,這的確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我望著他那透著精明的驗,深深地被一種失望擊中了。我想起了四舅,我感覺到我們被愚弄了。

  于默然歎了口氣,近乎有些無奈地說:"救災之後,我那次隨著老幹部考察團去了林山縣野民嶺,瞭解了很多我根本想不到的情況。近幾年,省市政府為使林山縣等一批老區脫貧,花了大量的財力物力。但是林山縣的脫貧情況,較之倉南、倉山、馮縣等幾個貧困縣,還是糟糕得多。大多的鄉村,返貧婚現在很嚴重。那次我和幾個老同志去了野民嶺的斜坡村。那天,天已經冷了,天上下著雪,我們走在斜坡村的路上,遇到了一個很和氣的農民,他一路把我們引到了村委會。那個農民叫余小年。那天,我們在斜坡村遇到了野民嶺西嶺鄉的何興身副鄉長。何興身副鄉長對我們說:你們看到的這種返貧現象,是很多的。這地方的老百姓就是認錢,什麼也不認的。比如政府給他們調撥了種牛,他們用過一年就賣了錢,然後再向上邊伸手。我生氣地問:難道他們把種牛都賣了,你們也不管嗎?何副鄉長搖搖頭:管過,沒有用的。我皺眉:我想你們是沒管過的。老百姓應該聽話啊。何副鄉長苦笑:斜坡村的余小年,去年想賣種牛,讓鄉里給教育了一頓,可事後,他卻把牛弄死了,賣了牛肉。我愣住了。我想不出那個一臉微笑的余小年會做出這種事情。何興身副鄉長長長歎了一口氣:他們認定,國家肯定是要管的。把牛殺了,國家還會再給的。我不再問,我感覺自己的心裡在流血。我想像不出我的父老鄉親還會做出什麼讓人尷尬的事情。我後來就問何鄉長對扶貧怎麼看?何副鄉長歎口氣:人懶了。不知道啥時候懶的。誰也不想幹活,都想等著。于書記,你們都是老首長了,讓我說句難聽的話,國家也有責任啊。您們扶了多少年的貧,可是誰扶過他們的志氣啊。後來,何興身副鄉長陪著我們幾個人在斜坡村裡轉。我們看到了斜坡村的另一個場面--全村幾十個光棍曬太陽的場面。有人數了數,說一共是37個。那一片山坡,已經被他們坐得光光溜溜的,寸草不生了。光棍們嘻嘻哈哈地坐在那裡,說著笑話。有的就在那裡睡著了,沒有人干擾他們。這是一幅什麼樣的圖畫啊!我們這支老幹部考察團離開林山縣的時候,天氣變得很冷了,硬硬的山風呼呼地刮著。我們知道,去年市里掏錢在那坡上種了一片防風林,可是沒有人管,都死掉了,被村裡的人拿去做了柴。山後邊是一座水庫,這水庫已經多少年失修了。這是大躍進年代造的。許多人累死在了工地上,可以想像當年建設水庫的不易。現在,水庫裡已經沒有一滴水了,幹成了一個坑。聽說是上游把河水改道了,建了一個遊樂場。真讓人無話可說。我們同去的幾個老同志都哭了。"于默然說不下去了,他一時哽住了。他木木地看著我。

  我看著這個傷感的老人,我發現他言語之間缺乏了自信,湧到他思緒中的全是一些支離破碎的感覺和細節。我很想對他解釋一下林山縣以及野民嶺的這些年不盡如意的情況,但是我狼狽得什麼也說不出了,好像一個臨上場的運動員,突然發現自己走錯了場地,而自己在這個場內卻是毫無技能可言。

  于默然氣憤地接著說:"僅我知道的那個劉志強,他在的南嶺鄉就把多次要來的扶貧款大把大把地揮霍掉了,根本沒有什麼扶貧項目可搞,也從不交到財政手裡,上級也從不追查。個中答案,不言而喻。是我們的群眾太窩囊了嗎?不是有舉報信箱嗎!不是有舉報電話嗎!老百姓似乎已經麻木了。用老百姓的話說,告有什麼用?官官相護。近年來,林山縣搞了兩個開發區,.當然是指新技術開發區。被徵用了土地的農民擁入了城市。而這些被徵用的大片土地,又閒置了多少年!現在又一片片地蓋起了各單位的宿舍。一片片競相媲美的宿舍區像花園一樣美麗,但是從無人過問。"

  我苦苦一笑說:"無人過問?于伯伯,您說這裡邊有官官相護的因素?"

  于默然搖頭說:"這種遺風,不是幾十年的事。我最近讀了一下《海瑞集》,那裡面講到他審問民事案件的處理方針:凡訟之可疑者,與其屈兄,甯屈其弟;與其屈貧民,甯屈富民;與其屈愚直,甯屈刁頑;事在爭產業,與其屈小民,甯屈鄉宦,以救弊也。事在爭言貌,與其屈鄉宦,甯屈小民,以存體也。這種傳統,其實不是從海瑞開始的。剛剛說到老百姓舉報,其實從來就不是平等的。海瑞是一個好官,但他這套理論,現在來看,真是應該扔進歷史垃圾堆的啊,但:是一時半會兒我們還不能夠扔掉。這是一件多麼悲哀的事啊!"

  我問:"就像您剛剛說過的,我們是不是缺少一種社會強制力量?"

  于默然點頭說:"對,我們缺:步一種社會的強制力量。光是立法還不夠,老百姓能夠而且願意照法律的條文執行,其條文不僅合法還要公平。也就是我們常常說的合情合理。否則,就行不通。倘若法律與社會情況及老百姓的生活上有了距離,則行不通。我講明白了沒有?"

  我茫然地看著他。

  于默然看著我說:"我總想講清楚這個道理。比如,我們現在居住的五四大街這個鬧市,人挨人,至今連汽車都不能通過了,即使旨委下令在街頭豎立一塊時速80公里的路牌標誌,還不是自欺欺人嗎!反過來說,如果國家下令在高速公路上樹立一個時速十公里的限制路睥,哪怕我們有天大的本領,把全國的警察都調過去,也不見得能把這個限制推行到底。你聽懂了嗎?這就叫利益驅動。"

  我當然聽懂了,但是我無話可說。

  他突然擺擺手:"不說這些了。"他沉默了。我看出他有些累了。許久,他喃喃地說了一句:"我永遠不會再回家鄉了。"我看到,他的眼睛濕潤了。此時的于默然已經79歲了。

  我知道他動了感情。他這樣年紀的人,能動這樣的感情,的確出乎我的預料。我心裡一陣難受,呆呆地望著于默然那失神的目光。

  于默然好像累了,他擺擺手。我從他的房間裡走出來。我長長噓出一口氣,努力從于默然給我設置的思維障礙裡走出來。但是,于默然的一番話卻在我耳邊久久不散。他曾經是那個時代的悲劇人物,但是,他現在竟是這樣看待那個時代。四十多年過去了,他前後的思想竟是判若雲泥?這是一個經歷過戰爭的老人,他曾經多少次在死神布下的網陣裡掙脫出來。生與死的問題,也許早在幾十年前就已經被他置之度外了。而現在,池慌亂了,是一種感到無助的慌亂。他到底在什麼問題上變化了呢?于默然於l997年去世。終年82歲。于默然結過兩次婚,第一個妻子在抗日戰爭中犧牲,沒有給他留下孩子。第二個妻子在外交部幹邵司當處長,l967年在被紅衛兵批鬥中被打致死(後按病故處理)。第二個妻子給于默然生了一個女兒,叫于萍。于萍l968年高中畢業插隊到倉南縣。二姨得知後,把她要到了林山縣,到古家莊落戶。二姨讓她到古家莊民辦小學教書。我那時還沒轉業,那年探家回鄉見過她。那是我第一次見她。于萍長得很帥,梳著兩個小辮子,很活潑,嘴裡不失閑,總唱些"聽罷奶奶說紅燈"什麼的。

  于萍來古家莊落戶的第二年,跟古家莊一個下鄉知青黃超談起了戀愛。這便有了一段讓人傷感的故事。我順筆記在下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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