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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古志川:"我與野民嶺一草一木皆有骨肉之情。然而,國難當頭,鄉關何處?我一介書生,也就死得其所了。勸降至此,已無回旋餘地。

  陳明然怔怔地看看大舅,仰天長歎:"志川啊志川,你啊……"就再無話。

  又過了15年,陳明然與蔣介石的嫡系陳誠鬧翻,從而得罪於蔣介石,被調到國防部任次長,去掉了兵權。解放前夕,他被裹挾到臺灣,後以治病為名到了美國,後又輾轉到香港經商,但虧了本錢,便做了寓公。1970年,他曾寫信給周恩來總理,請求回國定居,而後突然發病,未能成行。1970年10月25日淩晨在他的公寓裡去世。時年75歲。

  我要感謝A省公安廳的同志,他們調查到當年看守我大舅的一個士兵還活著。他們帶我去找他瞭解情況。那天,落著毛毛細雨,我們在省城一條小巷裡找到了這個人,他已是眼花耳聾的老漢。他的大兒子在省水利局工作,是個知識分子,他陪他父親接待了我們。我向他講明來意,他為難地笑笑,說時間太久遠了,怕老人記憶不清了,試一試吧。於是,他大聲在老人耳邊把我們的來意喊了一通。

  老人聽懂了,遲疑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兒子。

  他兒子又大聲說明我們沒有惡意,只是瞭解一下情況。

  老人停頓了許久,閉上眼睛,仿佛進入了很遙遠的回憶。又過了許久,他睜開眼睛,斷斷續續講了大舅當時被關押的一些情況。老人當時是一個排長,並且認識我二舅。他介紹的一個重要情況是:我二舅曾在陳明然勸降大舅無效之後,又去探望過大舅。

  根據史料記載,我二舅從林山到省城後,在陳明然手下又當了團長。如此看來,陳明然是很器重二舅的。

  根據老人的回憶,那天大舅和二舅的會見,原是定在陳明然寬大的會客室的,但是大舅不去,堅持在牢房會談。大舅當時做何想,已經不得而知。二舅進了大舅的牢房,牢房裡的空氣散發著難聞的黴味。大舅坐在那裡,只是笑笑,並未起身。二人說了幾句,便不再說話,大舅的目光從二舅的臉上移開,凝視著蓋滿黑灰和掛滿蛛網的牢房小窗。老人回憶說,當時我二舅用方言和大舅交談(應該是林山方言,否則,他們會使用什麼方言呢?)他聽不大懂,好像弟弟勸哥哥退出共產黨。弟弟說得很動感情,落了淚。哥哥卻無動於衷。

  二舅意識到他們兄弟之間的談話,已經失去了親情。二舅起身默默地告辭,退了出去。他走出牢門,摸出懷錶看了看,他和大舅只交談了十幾分鐘,卻似乎談完了一生。

  陳明然司令在外邊等著二舅。

  二舅把大舅的態度報告了一遍。

  陳明然默然無語,悶了一刻,歎道:"志川乃歷盡滄桑之人,生死之事,早已看透。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你我不必再枉費心機了。"

  二舅點頭道:"孟子雲: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我大哥真是身體力行了啊。"說罷,二舅已是熱淚滾滾。陳明然悵然離去。

  老人回憶到此,驟然停住,歎道:"兄弟二人,各保其主。"

  老人又對我談了許多。根據這次採訪,我整理出以上情況。

  第二天上午9時許,負責行刑的特務隊長(姓張,河南人)來到大舅囚室,向大舅出示槍決令。

  大舅看過,從張隊長手裡接過筆,在上邊簽了字,把筆還給張隊長。張隊長退到一邊。大舅稍事整理衣衫,隨張隊長走出囚室。在林立的警衛之中步出警備司令部,向百米之外的莊濟寺走去。刑場就設在那裡。剛剛進入深秋,木葉紛紛,莊濟寺裡一派肅殺之氣。

  我多次去過莊濟寺。民間傳說這裡是莊子修心養性的地方,又傳說濟公和尚在此久住。實際上,這家寺院是明末年間,一個叫慧覺的和尚化緣後在這裡修建的,沒有什麼特色。莊濟寺的格局很像大戶人家的四合院。我懷疑那慧覺和尚大概想還俗,便假名建寺廟為自己蓋宿舍。但也有人考證說莊濟寺原不是這種格局,被後人翻修過幾次成了現在這種樣子。總之,這裡還算得上是個風景很宜人的地方。春暖花開,那寬暢的庭院裡綠草茵茵,遊人如雲,許多善男信女來尋覓莊周和濟公的靈氣。焚香祈禱,這裡已經沒有了一點點殺人刑場的遺跡。我感歎,大舅的確被人們忘卻了。大舅的那個年代也的確被人們忘卻了啊!

  大舅走進莊濟寺。

  寺內空氣像崩緊的弓。門前擺著一桌酒菜,一個士兵端過一壇酒,打開,香氣四溢。士兵小心地斟滿一杯,雙手放在桌上。此為上路酒,是陳明然特意為大舅準備的。

  濃郁的譚香飄過來,大舅嗅了嗅。士兵敬禮:"請古先生飲。"

  大舅擺手笑道:"我已多年不飲酒,還是不破戒的好。"

  士兵一怔,退到一邊。另有一個士兵端上一杯茶。

  大舅爽然一笑:"甚好。甚好。"雙手接過,認真吹去上邊的浮葉,一飲而盡。然後,細心把茶杯看過,仿佛在把玩一件古董,交還給士兵,並點頭謝過。

  此情景,曾載當時香港大公報A省通訊,摘錄如下:

  共党要犯古志川至莊濟寺,此時兵士林立,遊人禁絕.鳥雀鳴止。古信步進寺,已見一桌酒菜。有兵士端一杯水酒敬上,古搖頭謝絕。另有兵士兵侍茶一杯,古飲罷,泰然自若,表情剛淡……

  我當年查閱此資料時,深感大舅窩囊。他至少應該像電影上英雄人物那樣,討一紙墨,憤然寫下:"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之類的詞句;或飲了那杯酒,後用力擲杯於粉碎,再然後,高唱國際歌或喊幾句口號什麼的。

  而他沒有。他出奇地平靜。

  二舅走過來,和大舅面對面注視了片刻,悶悶地問:"大哥還有什麼事情要囑咐的?"

  大舅搖搖頭,又定定地看了二舅一眼,轉身向庭院中間的草坪走去。

  走進草坪,大舅停住腳,回轉身,面對那成排的槍口,淡淡笑道:"開槍吧。"

  寶姑是1932年從上海到A省的途中得到大舅被殺的消息的。於是,組織上讓她改道去江西了。她在瑞金蘇維埃工作了一段時間,後來參加了長征,一直在部隊做軍事工作。解放後在某炮兵學院當過副院長。"文化大革命"被衝擊,之後便離職休養。現在,她還活著。

  前幾年,為了給大舅寫傳記,我曾去北京找過她。

  她住在海澱區幹休所的一棟小樓裡。小樓後邊的一個小花園。我去的那天,園裡的月季花開得正盛。她正和老伴坐在花園裡曬太陽。

  秘書把我引到她面前,她呆呆地望望我,遲鈍地示意我坐下,表情很淡。我明顯地感覺到了和她之間的距離,這似乎是一個不好溝通的老人。我有些灰心。

  我通報了姓名,她很漠然,兩眼無神地看著天。她的老伴在一邊的躺椅上打盹,口水從他嘴角偷偷溜下來,秘書掏出手絹,幫他輕輕揩去。

  寶姑真的老了。我怎麼也想像不出這個遲鈍得近乎呆滯的老女人,當年竟是紅軍裡的女指揮員。我曾在A省黨史辦公室見過她的一張照片,頭戴八角帽,腰裡插著手槍,英氣逼人。而現在,她老了。歲月真是無情。"少攜一劍行天下,老落空村芝灌園"。我想起了這兩句古詩,好像是陸遊的。此詩道出了英巍晚境的蒼涼和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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