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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二姨瘋了似的要跟週一凡留下來,週一凡讓人把她拖走。他深深地看了二姨一眼,這是充滿悲愴的一眼,這是極慘烈的最後一瞥,也許傾注了他熱烈的一生。他轉過頭去,再也不看二姨。此時的週一凡已經變成了一隻憤怒的老虎。

  週一凡帶著一百七十多名紅軍,用土槍土炮拼死抵擋著二舅的先頭隊伍。三舅和梁有田帶著潰敗的紅軍和農會赤衛隊撤散。四舅曾回憶說:"你三舅一路跑一路哭一路罵。我從沒見過你三舅那種悲哀的樣子。"

  週一凡他們的子彈打光了,他被活捉了。

  林山縣黨史記載,敵人給週一凡動了大刑。週一凡一直破V1大罵,後被敵人割了舌頭,裝在木籠子裡遊街。最後,週一凡和幾個紅軍幹部一起被割了頭,掛在城門上示眾。

  張爾陸秘書去了省委,他到省委後向省委寫了林山縣紅軍獨立師攻打林山縣城失敗的情況彙報。他在彙報中寫過這樣一段話:

  ……週一凡粗暴地拒絕了古志河在野民嶺建立革命根據地的建議,堅持攻打林山縣城,然後向保州市迸軍。致使林山紅軍獨立師元氣大傷……週一凡到林山縣之後,迫害打擊古志河同志,排擠梁有田同志,他的私心膨脹……我認為週一凡是林山紅軍獨立師失敗的主要責任者……

  可我認為張爾陸的觀點是不對的,或者他是在某種壓力下違心地寫了這個報告,或者他寫這個情況彙報時,是對週一凡有偏見的。至少沒有給週一凡一個公平的定論。

  我常常想,週一凡是一個悲劇,作為一個省委派來的黨代表,他絕不是一個無能之輩。革命不是兒戲,省委對週一凡來領導林山紅軍獨立師的工作,有著十足的信心,週一凡對自己也應該是深信不疑的。他也許聰明過人,但他的人生經驗卻是貧乏的。他本想幹得出色一些,但是他的智慧的局限使得他走向失敗。他是來領導林山紅軍獨立師工作的。但對於野民嶺這樣一個地方,對於古志河這樣一些土生土長的野民嶺人,畢竟不在他的人生視野之內,或者說他是一個客人。他渴望做出一些成就,奉獻給他為之奮鬥的共產主義事業。但是他倉促地來到野民嶺這樣一個陌生的地方,面對一群陌生的毫無軍事素質的山民,他本來局限的人生經驗,便更加顯得進退失據了。等待他的只能是失敗,這是週一凡悲劇的必然。

  也許更悲劇的是那個年代人們本不該那樣聽話的。如果我三舅擁兵坐大,對週一凡不理不睬呢?林山縣革命運動或者會是另外一個樣子了。但這也是假定。歷史從來只能給人們做出一個答案。

  張爾陸後來到了江西,任河西縣委宣傳部幹事。1931年7月,被打成AB團,後被殺害。1932年被平反,追認革命烈士。攻打林山縣城的戰鬥據後人統計,林山紅軍獨立師共傷亡三分之二計兩幹餘人,各鄉農會赤衛隊傷亡二幹五百餘人。

  整個林山縣像死去一樣安靜。

  四舅回憶說:"那些天,各村的狗都不吠。"

  七 紅軍獨立師的失敗

  紅軍獨立師撤回到斜坡村曹家集太子崖村一帶。

  這一帶地形地物複雜。我二舅古建勳不敢輕易圍剿。他派兵封鎖了通往斜坡村曹家村太子崖村的道路,如此封鎖了一年多的時間。

  1930年農曆一月初,野民嶺下了一場大雪。驟然而來的寒冷氣候,加劇了對紅軍生存的威脅。

  紅軍獨立師近兩幹人和七百多名傷員,缺衣少食斷藥,因凍餓而死的人時有發生,開小差的幾乎天天都有。

  梁有田建議紅軍獨立師撤出野民嶺,轉移到江西,與那裡的紅軍會師。

  三舅拒絕了,他說天冷不好轉移,且國民黨部隊重兵封鎖,也很難突圍。

  1979年,梁有田曾告訴我,整個林山工農紅軍獨立師,實際上只有他和三個人是工人成分。梁有田為什麼對我說這個情況?我想他大概是向我暗示林山紅軍獨立師悲劇的原因。這或者真是悲劇的原因。三舅作為中共林山縣第一任縣委書記,實在不好用當今的思維方式來衡量他,三舅在本質上是一個農民,許多農民所具有的狹隘,他也很難避免。他和絕大多數土生土長的野民嶺籍的紅軍士兵一樣,實在不願意離開野民嶺。他們的歡樂憂愁都寄託在野民嶺。他們固執地相信東山再起。他們不希罕野民嶺以外的世界,或者說他們不信任野民嶺以外的世界。由於這些諸多的原因,所以,林山紅軍獨立師的命運就註定是悲劇的。而到了八十年代,野民嶺外出打工做生意不歸的農民,竟數不勝數。我曾在廣州偶然碰到一個當了商店老闆的野民嶺青年,他對我說起野民嶺時很輕蔑:"那鬼地方太窮,太閉塞。"

  "你出來這些年不想家?"我問。

  "不想。那窮地方值得想嗎?"他反問。我無語。

  據A省黨史記載,當時省委多次指示林山紅軍獨立師轉移出野民嶺。但為什麼紅軍獨立師遲遲不動?黨史沒有寫。我猜測,這些指示都被三舅扣下了。

  情況越來越嚴重,給養已經沒有。山上可吃的樹根樹皮都被扒來補充了紅軍戰士身體需要的熱量。

  那天三舅查哨,見趙鐵鍁和幾個戰士正分吃一隻地瓜。見到三舅,鐵鍁忙站起來,臉紅紅的請三舅吃地瓜。三舅火了。當時炊火全斷,哪有地瓜可吃?認定他們是偷了老鄉的口糧。三舅抄起鞭子就打,趙鐵鍁結結實實挨了三鞭子。

  趙鐵鍁被打暈了。等三舅打完了,他才吞吞吐吐地說:"是我娘送來的。"

  三舅怔了:"你咋不早說?"

  四舅回憶說:那天刮著西北風,冷風硬得像刀子一樣往人肉裡紮。天陰陰的,三舅的臉也陰陰的。他把隊伍集合起來訓話:

  "紅軍不許隨便打人。今天我錯打了趙鐵鍁同志,現在請趙鐵鍁同志打我30鞭子。"

  說罷,三舅脫了上衣,赤背跪在了雪地裡。硬硬的山風撕著三舅的脊樑。

  人們磁住了。

  趙鐵鍁不敢動手。

  三舅大吼:"趙鐵鍁,你要凍死老子的。"

  趙鐵鍁猛然舉起鞭子,大顆淚珠重重地落下來。

  1930年3月,A省委再次用電臺命令林山紅軍獨立師戰略突圍,轉移江西。報務員譯出電文,交給了三舅。

  三舅看完了,怔在那裡,許久沒說話。他木木地把電報交給了梁有田等人。

  梁有田、二姨和十幾個幹部把電報傳閱了,一齊把目光盯著三舅。

  三舅緩緩籲出一口氣:"開會!"

  在營以上幹部會議上,三舅傳達了省委的命令。

  四舅說,那會整整開了一夜。許多人都哭了。他們實在不願離開林山。

  三舅在會上決定,他帶一團掩護,梁有田帶二團三團突圍,所有輕傷號隨梁有田轉移,重傷員分散到老百姓家裡隱藏起來。四舅撲在三舅懷裡哭:"三哥,我不轉移,我要跟你死在一起。"

  三舅眼一瞪:"屁話,咋會死!"

  梁有田堅持說:"老古,你突圍走,我留下掩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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