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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三舅漲紅著臉,指著臺上那群插著絕命牌的示眾者喊道:"這些反革命,你不要他的命,他們就要你的命,你們說怎麼辦?""殺了他們!殺了他們!"台下的人們瘋狂地呼喊起來。

  姥爺威武不屈地站著,他身旁的鄉紳們有的已經嚇癱了。三舅手一揮:"送這些反革命上路!"

  立刻沖上來幾十名手持大刀的農會赤衛隊員,拖起這群被剝奪了生存權利的人,走下檯子,拖到坡下早已挖好的土坑前,一一按倒,跪下。

  姥爺堅決不肯跪,他掙扎著,嘴裡不住地大罵。兩個壯小夥子竟按不倒他。

  趙鐵鍁和另一個叫劉壯兒的大漢,赤著上身,各持一把大砍刀,先向姥爺走去。

  姥爺環眼暴裂:"古志河,你個逆種,我後悔生F你時沒掐死你!"

  姥姥猛地撞開人群,撲上檯子,跪在三舅腳下。"志河,饒了你爹吧!"姥姥使勁地磕頭。

  三舅媽也跑上檯子,跪在三舅腳下磕頭。這突如其來的情節,一時驚呆了整個會場。趙鐵鍁、劉壯兒一時手軟,舉起的刀放下來,看著蘇維埃主席發愣。

  三舅臉青得像塊鐵,怒道:"趙鐵鍁,你呆個球,開斬!"姥姥和三舅媽死死抱著三舅的腿。

  趙鐵鍁和劉壯兒仍然未動。

  三舅大怒,喊人拖走了我姥姥和三舅媽,他大步流星走下臺,沖下坡,從鐵鍁手裡搶過大刀,走到姥爺面前,不看姥爺,只盯著手裡的大刀說:"爹,兒送你上路!"

  姥爺一口帶血的唾沫很準確地吐在三舅臉上:"老子20年後找你報仇……"

  姥爺還要罵些什麼。

  三舅的大刀已經勇敢地揮起,落下。

  一聲悶響,姥爺那顆威風的人頭滾了下來。

  那醬黑色的血從腔子裡噴了出來,直撲了三舅滿臉。

  姥姥大叫一聲,昏死過去。

  三舅揮手抹了把臉,颳風般地一通開砍,不一刻,四十多顆人頭全部被他砍光了。山上山下,暴響起一片喝彩聲。

  三舅成了個血人。

  他揚手把刀扔在腳下。

  那染滿鮮血的大刀,在三舅腳下歡快地跳了幾下,滾到山坡下去了。

  砍了姥爺以後,姥姥再也沒有起炕,昏昏地躺了四個多月,一直吐血,三舅媽找林山縣的大夫看過幾次,說是癆病,沒得治了。三舅媽就給姥姥買好了棺材。可是後來姥姥又奇跡般地好了,再後來也能下地幹活了。因為社會關係複雜,她沒有被當做反革命家屬,也沒有被當做革命家屬。她給紅軍做過鞋,也給國民黨的部隊做過飯。姥姥為人端莊、熱心,村裡人都很尊重她,稱她"古娘"。1940年,日本人在野民嶺燒殺搶掠,姥姥投井死了。那口井至今仍有水,村裡人仍吃那井水,村民們不嫌姥姥。

  以上是我姥姥的結局。

  姥爺是我大姨古玉環出面安葬的。

  大姨請人將姥爺的頭縫在腔子上,入了殮。然後,她燒了紙,便回縣城,她沒有到蘇維埃去見我三舅。

  大姨騎著毛驢,大姨夫趕著毛驢,走到村東口,卻見三舅站在那裡。

  三舅在等大姨。

  大姨下了驢,讓大姨夫先走,她也站在了那裡。

  "大姐。"三舅先說話。

  "嗯。"

  "這就回去?"

  "嗯"

  "不再住幾天?"

  "你不該殺咱爹。"大姨一雙淚眼望定三舅。

  "是他先殺了我們那麼多人。"

  "可他總是咱爹。"

  "姐,這是革命的事,你不懂。"

  "革命就要殺人?"

  "是他先殺我們的。"

  大姨不再說。

  姐弟兩個幹幹地站著。

  山口的風挺硬,呼呼地吹著。

  大姨走近些,替三舅系好扣子:"我走了,志河,你好好保重。"

  "大姐,見了二哥,不要聽他亂講。"

  "他也是我兄弟。"

  "大姐,你常來。"

  "我走了。"大姨聲音有些顫。"我送你。"

  "你回去吧,你忙哩!"大姨落了淚,轉過臉不再看三舅。大姨走了。她從此再沒有回過古家莊。

  林山縣蘇維埃政府在林山縣城執政了不到一個月,便撤回到野民嶺。因為省城的陳明然派來一個團攻打林山縣城。

  林山縣蘇維埃政府設在了古家莊我姥爺的家裡。

  之後不久,三舅把林山縣一些戰鬥力較強的農會赤衛隊改編成了中國工農紅軍林山獨立師。三舅任師長,梁有田任副師長,下設三個團。

  野民嶺成了林山縣的革命中心,分田分地,紅軍練兵,赤化得十分熱鬧。

  此時的陳明然已經當了司令,成了新軍閥。進駐到林山縣城的軍隊,根據他的命令,沒有到野民嶺一帶圍剿。因為此時陳明然正忙著和別的新軍閥打仗。此時的野民嶺成了蘇區,而林山縣則是白區。如此相持了一年多。

  工農紅軍林山獨立師成立一年之後,省委派來了特派員。帶路的嚮導是我二姨古玉梅。

  特派員名叫週一凡。至今野民嶺一些活著的老農會會員都見過他,個子矮矮的,很愛說話,是東北長春市人。

  週一凡到了野民嶺,一見面就表揚了我三舅。他說:"古志河同志,真沒料到林山地區的革命形勢這樣好。你們是有功的啊!"週一凡一臉的興奮。

  第二天,三舅在蘇維埃大院裡給週一凡接風,擺了一些酒肉。

  三舅很敬重周特派員。周特派員去過蘇聯,會說俄語。那時候去過蘇聯,如同今天去過太空一樣,能讓人崇拜得摔跟頭。蘇維埃的幹部們都來作陪。週一凡坐下,卻不肯動筷,他正色道:"同志們,我週一凡不是來享受林山的酒肉的。"

  三舅臉一紅,忙叫人撤去酒肉,換上來粗飯,週一凡吃得很香。

  於是,三舅對周特派員的敬重,更增加了幾分。

  那時三舅已經聽說,二姨正在跟週一凡談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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