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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二、姥爺古鴻光

  我有幸沒見過姥爺古鴻光。但我聽媽媽說過姥爺那極凶的樣子。媽媽說,姥爺很威武,高高的個子,粗壯的四肢,一臉大鬍子。他總拎著一條鞭子在山坡上逛,看誰不順眼,扯過來就是兩鞭子,無人敢惹,是個惡霸。

  我絕不是為了取悅讀者,而詆毀我的姥爺。姥爺的確是個惡霸。

  姥爺家是野民嶺的大戶財主。按照自古窮文富武的傳統,姥爺八歲便開始練武,姥爺20歲那年,進省城會試,竟考上個武舉回來了。於是,野民嶺的山前山後都震動了。現在林山縣城通往野民嶺有一條盤山公路,是大躍進那年修成的。路兩旁長著一棵接一棵的水青岡,大都五六丈高。過去曾是石階路,共有三百多階。傳說那年姥爺在縣城下馬換轎,被縣太爺接見了一下,然後就上了轎子,被人前呼後擁,抬了四十多裡石階路,抬回野民嶺古家莊的。

  我到野民嶺古家莊採訪時,那些眼花耳聾的老頭老太太們仍然津津有昧地談論我姥爺,那神態那語氣仿佛在談論一個歷史偉人。

  一個牙都掉光了的遠房舅爺,豪氣逼人地向我挑大指:"你姥爺真行 l20斤的大刀片,舞成了風輪子。了不得!"

  我怯怯地試圖用階級意識啟發他們:"聽說我姥爺很凶,總欺壓鄉親們。"

  他們不在意地笑了:"有本事的人,總是有點兒脾氣的。"我皺眉說:"我姥爺可是地主呢。"

  他們訕笑:"什麼地主不地主的,都是早年間的事了。你姥爺當年可是咱們林山縣的大名人哩。武舉人啊!唉,到你們這一輩就不行了喲。"

  我很尷尬。

  他們不在乎姥爺是一個橫行鄉里的大惡霸,只崇拜他是武舉人,形象十分偉大的武舉人。我到姥爺的"故居"看過,"故居"現已翻蓋成村裡的小學校。(解放後,由媽媽和四舅出面,將姥爺的房宅劃歸給村裡,村裡便在這裡蓋了小學校。)小學校裡有一塊很平整的操場,學生們在這裡做操。操場周圍是三十多棵高達20米的水青岡。聽媽媽說,都是當年我姥爺親手栽下的。據說這是姥爺練武的場地。那天,我在那操場上轉,閉上眼睛,似乎看到一個留著長辮的大漢,正在閃展騰挪舞槍弄棍。周圍是一群看呆了眼的山民。

  姥爺沒有娶過小,也就是說我只有一個姥姥。據說是姥爺 的先祖留下的祖訓。姥爺的前人和後人的確沒有娶過小的。姥爺的先祖或許是一個很有些學問的人呢。

  姥姥有著很強的生育能力,她在短短的十幾年的時間裡給姥爺生了五個兒子和三個女兒,最小的女兒就是我母親。母親說,姥爺非常喜歡姥姥,姥姥是野民嶺周圍十幾個村有名的美人。能生下這麼多孩子,姥姥更是一個能人。

  村裡的老人們傳說,望龍山後的劉家嶺還有過一個更漂亮的姑娘,叫梅花。梅花的爹借了我姥爺的印子錢,還不上。姥爺上門逼債,看中了梅花,要娶梅花做二房(這種傳說似乎跟上述講的姥爺的家訓有了矛盾)。梅花不依,姥爺便讓人搶了梅花抵債,梅花便給我姥姥做了丫環。但姥爺還是不死心,總是糾纏,並強姦了梅花,梅花仍然不依。後來,這件事被我姥姥知道,跟我姥爺狠狠吵了一架,姥爺便做罷。那年冬天,二姥爺下山來姥爺家喝酒,看上了梅花,那時,二姥爺的妻子已經病死,他便從哥哥手裡要走了梅花。梅花在灶臺山做了第二任壓寨夫人。梅花上山後,給二姥爺生下了一個兒子。可是,梅花在灶臺山做了不到十年的壓寨夫人,灶臺山被林山縣縣長韓豐帶人攻破了。村裡人還傳說,姥爺和二姥爺在此之前已經鬧翻了。民國二年,三姥爺古鴻洲做了林山縣民國第一任縣長,三姥爺曾勸二姥爺從灶臺山下來,也叫姥爺去勸二姥爺洗手不要幹了。姥爺便去了灶臺山勸二姥爺下山,但是二姥爺不聽,他打家劫舍慣了,綠林生活快樂得很。姥爺由此與二姥爺反目。民國三年,僅做了一年多縣長的古鴻洲便辭職,他去了南方,臨行前對姥爺長歎:"二哥日後怕要招來大禍。大哥你莫要牽扯進去才好。"三姥爺去任之後,林山縣換了縣長范洪。范洪在林山縣做了一年縣長,調任省城,推薦一個屠夫出身的韓豐當了縣長。民國八年,二姥爺劫了縣裡的銀庫。內線是城內大戶喬邁,不想這事情有口風泄出去,喬邁被縣長韓豐捉去了。那年野民嶺下大雪,二姥爺古鴻明在灶臺山沒有提防,被韓豐帶人攻破,二姥爺被韓豐捉工資住,他前妻生下的三個做首領的兒子,兩個被打死了。長子古志海逃走了。古志海後來的故事,我將在第三章提到。

  梅花也被捉住了。據說在灶臺山被攻破之前,二姥爺和梅花便派人把梅花生下的那個孩子送下山來,交給我姥爺收養,這個孩子便是我四舅。由此說,四舅是二姥爺的兒子,四舅並不是討飯的小叫花子,之所以那樣說其實是姥爺為了掩人耳目的一種說辭。

  我認為這種說法比較合乎情理。四舅肯定是我二姥爺的孩子,否則四舅怎麼會一路討飯偏偏昏倒在姥爺的大門口,而且姥爺那天偏偏出來賞雪,而且肯收他做義子。這絕不是媽媽說的所謂姥爺"心情出奇地好",這實在是一句遮人耳目的謊言。實際情況大概是二姥爺和梅花怕他們這個不滿十歲的孩子受到傷害,才送到了姥爺家的。連媽媽也說,四舅長得很像二姥爺。我很敬佩那個梅花,她給我留下一個雄壯強大的四舅。但我卻不相信她不從我姥爺,倒從了我二姥爺。難道當一個財主的二房與當一個匪首的壓寨夫人有什麼區別嗎?於是村裡人就有了另外一種說法,說梅花沒福氣,如果留在村裡,給我姥爺做小,也不至於被殺掉。

  二姥爺和梅花被捉住之後,韓豐將他們和喬邁一同砍了頭,人們開始認為韓豐不會砍二姥爺,韓豐要看三姥爺古鴻洲的面子的。但韓豐還是砍了二姥爺。由此看來,屠夫出身的韓豐是一個很正派的縣長。人們也哀歎三姥爺古鴻洲,如果他在任時把我二姥爺捉來下了大獄.也不至於把二姥爺留下給韓豐砍頭。傳說韓豐砍我二姥爺那一天,姥爺還是去送了二姥爺一程,那天林山縣擠滿了看熱鬧的人。警察們把二姥爺和梅花,還有二姥爺的同黨喬邁及幾個匪首從死牢裡押出來,裝入囚車。十幾輛黑灰色的囚車向城西的刑場去了。一路之上,二姥爺和喬邁有說有笑,面無懼色,他們似乎已經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囚車走到城西大橋頭時。姥爺從人群裡出來,走到監斬的韓豐面前,深深一揖:"韓縣長,我與古鴻明是同胞兄弟,今日他要命赴黃泉,請讓我給他送行。"

  韓豐笑道:"現在已是民國,此等要犯是不可送行的,但我看在前任古鴻洲縣長的面子上,今就放個人情給你吧。"然後就揮手讓囚車停住。

  姥爺就走到二姥爺的囚車前。

  人們的目光齊刷刷地盯在他們兄弟倆人的身上。

  兄弟相見,竟是沒有一句話,只聽見野風呆呆地吹。二姥爺背上的亡命牌在風中悠悠顫晃。

  姥爺招招手,人群中就有四條壯漢抬出一缸酒來,嘭地打開了蓋子,酒香四溢,韓豐也聞到了,點頭喊了聲:"好酒!"

  姥爺再一揮手,四條壯漢抬起酒缸,去灌二姥爺。這場面十分壯觀,圍觀的人齊聲喝彩。

  那缸酒似潑似倒,二姥爺牛飲般地喝了半缸酒。

  姥爺看罷,點點頭,轉身大步走了,頭也沒有回一下。二姥爺醉眼朦嚨地看著哥哥揚長去了。

  姥爺竟沒有送二姥爺去刑場。

  傳說,那天的酒裡被姥爺下了麻藥。姥爺是怕二姥爺在刑場上抗不住痛,喊出聲來,丟了古家的名份。

  或者如此?

  姥爺是武舉,崇尚武功,然而卻聽從了管家袁子平的勸告,也讓孩子們習文。姥爺先後把幾個孩子都送到了林山縣師範學堂讀書。

  1921年,姥爺把我大舅古志川和二舅古建勳送到林山縣三姥爺古鴻洲興辦的師範學堂裡讀書。後來又把三舅四舅也送進了學堂。可是,進了師範學堂讀書的大舅和二舅後來都背叛了姥爺的初衷。兄弟二人只讀了一個學期的師範,便都跑到廣州上了黃埔軍校。1979年,我曾在一本雜誌裡讀到了一篇回憶錄,上面寫到了大舅這一時期的片斷生活,文章寫大舅在廣州參加了共產黨,和葉劍英元帥還共過事。文章的作者名叫張華久,是一個老同志。過了兩年我去拜訪他,他卻已經逝世。遺憾。媽媽說,姥爺聽說大舅、二舅跑到了廣州,十分生氣,罵學堂管教不嚴。但是罵歸罵,他還聽從了袁子平的勸告,把後來的孩子都送到了學堂讀書。應該說,袁子平先生對我母親這一輩人的讀書,是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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