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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二、我四爺和五爺的後來

  二曾祖帶著我的四爺和五爺逃出林山縣後,投奔了一個在保定府西大街開皮貨店鋪的遠房本家。這個本家收留了他們。二曾祖在店裡站櫃臺。又過了幾年,二曾祖送四爺和五爺投考保定軍官學校,四爺考取了,五爺沒考上。這一年冬天,二曾祖死了,死得很突然,那天下大雪,店鋪關門早,他跟店裡的幾個夥計去酒館喝酒,大概喝多了些,出了酒館跌了一跤,被人扶起來,便沒了氣。掌櫃的給我二曾祖辦了葬事,據說二曾祖埋在了保定府西郊。1981年,我去保定市出差,曾經去尋找過二曾祖的墳。但是,保定西郊早已辦起了一家很大的化纖廠,機器聲轟轟隆隆,車流人流如水,我那二曾祖的屍骨已無處可尋。

  二曾祖死後,五爺便頂替二曾祖在店裡站櫃臺,後來又常常隨掌櫃的到南方做皮貨生意。有一年,他又隨掌櫃的去了南方,那一次,掌櫃的回來了,五爺卻沒有回來,他留在了南方。

  四爺在保定軍官學校畢業後,在吳佩孚的軍隊裡幹過一段時間,後來參加了馮玉祥的北京政變,後來又隨馮玉祥到了南京,在國民黨國防廳做事。抗戰開始,他留在了南京,在汪精衛偽政府裡任職。1983年,我到南京查閱了這一時期的敵偽檔案,得知四爺在汪精衛的偽政府任國防部高級參議。1945年,抗戰勝利,四爺以漢奸罪被判無期徒刑,關在南京第三監獄。1947年,四爺因尿毒癥死在南京的監獄裡。享年46歲。

  四爺只娶過一房,生有一子一女。其子李夢之,畢業於清華大學,解放前夕去了美國。

  其女李夢然,也是清華大學畢業生。解放後,在水電部工作。l953年,因四爺的問題,被以反革命漢奸罪判刑20年,1973年釋放,回野民嶺落戶,被野民嶺南嶺公社安排在村裡的小學校教算術課。l979年落實政策,夢然姑姑由水電部平反後分配到河北省張家口市一個發電廠,後與一個退休的中學教師結婚,一年後又離婚。l983年,她患白血病在張家口住院,值逢我去張家口採訪,便去看她。那天,廠裡去探視她的人很多,她有說有笑,一點兒也不像快死的樣子。她留我談了很久,談了她這一生的遭遇。我望著她那皺紋縱橫的臉,感到一陣悲酸,我握住她枯樹枝似的手,突然冒出一句:"姑姑,您恨我四爺嗎?""為啥要恨?"她驚訝地問我。

  我歎了口氣:"是四爺帶累了您。"

  她笑了笑:"父親對我挺好,非常疼愛我和哥哥。母親死後,他沒有再娶,或許是怕我們感情上接受不了。他為人非常忠厚,講義氣,朋友很多。我不能理解他為什麼走上了一條當漢奸的道路。我至今記得,日本人投降那年,他很高興。也許另有他的苦衷吧。"夢然姑姑說到這裡,目光裡閃動著一絲f炎淡的哀怨。夢然姑姑又頑強地活了兩年多,是1985年底去世的。我接到了她廠裡打來的電報,但因工作太忙,沒能去參加她的追悼會。後來,我在《河北日報》看到了一篇回憶她的文章,文章寫了夢然姑姑在最後的日子裡,堅持出院為廠裡搞了最後一個設計。臨終前,她囑咐把她存摺上的兩幹元錢捐給了廠裡的托兒所。文章寫得很動感情,讀完之後我落了淚。我說不清夢然姑姑在生命最後時刻拼命工作,是為了追補空耗的青春,還是為了別的什麼,如果是別的什麼,那只能是為了我四爺。

  一種代人受過的獻身?

  夢之叔叔回國了幾次。前年他回國在A省投資搞了一個合資企業,省報很是為他的愛國行為吹了一陣子。我最後一次見他,也就是那次他在A省投資之後。我去採訪過他,他也來過我住的賓館裡喝過酒。那天他興致很高,談笑風生。後來又埋怨夢然姑姑不去美國,否則不會死那麼早,也不會受那麼大的罪。再後來,他又問我對時局的看法,我還沒講幾句,他便大罵共產黨。

  我很是驚愕,頓時酒醒了一半,怔怔地看著他問:"你喝多了?"

  "你恨共嚴黨!"

  "當然恨!"他漲紅了臉,低聲吼道。

  "那你為什麼還要在A省辦合資企業?"我不解地問他。他笑了笑,笑得有些猙獰:"自然是為了賺共產黨的錢。"我一時無言,突然感到心裡一陣酸痛。

  他越發放肆,說我四爺死得太冤。又說我四爺太講義氣,是被朋友扯在南京的,是被人陷害的。

  我聽不下去了,立即站起身:"別說了,我四爺當漢奸是翻不了案的!"

  他一怔,立時緘住口,看看我,起身告辭了。

  從此,他再也沒有找過我。過了些日子,他投資興辦的那個企業開工剪綵,A省領導和夢之都講了話,他講了些支援國家四化建設是他應盡的赤子之心之類的話。這場面電視臺播放了,我看了,不禁搖頭苦笑,心緒複雜地把電視關了。

  五爺走了一條與四爺完全不同的路。五爺參加了共產黨。五爺是在南方還是在北方參加的共產黨,現在已經無可考證。五爺是中國共產黨早期的黨員。

  關於五爺的情況,我瞭解很少。他離開野民嶺那年,尚年幼,野民嶺關於他的傳說也極少。關於他怎樣參加共產黨的,年代久遠,也很少有人知道。按照我對保定西大街那家皮貨商後代的採訪推測,五爺大約是在1922年至l925年之間最後一次去南方辦生意時,在南方參加了共產黨,從而留在了南方。五爺是在"七.一五"反革命事變中被殺的,他當時擔任武漢總工會幹事。前些年,我走訪了中顧委幾位老同志,他們是"七·一五"事變的倖存者。一位老同志追憶說,五爺當時是幾個幹事中最活躍的一個。他個子不高,會武術,事變那天被打死在樓梯上。另一位同志則回憶說,我五爺不是幹事,是宣傳部副部長,事變中負傷,被捉住,第二天被敵人裝入麻袋,投入江中。總之是死了。我查閱了"七-一五"事變中犧牲的部分共產黨員名單,五爺確在其中,但沒有說他是被槍殺的還是被投入江中的。看來這實在是一件弄不清楚的事情了。

  我常想,如果那年四爺沒有考上保定軍官學校,而是隨五爺一同到南方,那四爺的歷史是否重新改寫呢?

  命運?

  本章人物補遺之一:康大鵬的故事

  我下面講一個康大鵬和串子們爭鬥的故事。舊時林山縣城內過年,有一"串子"鬧年的景觀。據說是康

  熙年間從河南傳過來的一種乞討行為方式。

  串子,即是乞丐。林山縣稱之串子,指以結為幫夥的乞討謀生者。串子多為貧寒出身,或天災或人禍,背井離鄉,茫茫天地,四野為家。如此南南北北彙集在一起,即成串子。城內人對串子並無對孤單乞討者那樣同情,心底多有畏懼,更多厭惡,卻不敢冒犯。

  串子不同於匪,匪多是出自荒年,多是月黑殺人,風高放火。串子則大都湧現豐年,多是光天化日,成群結隊,沿街串巷,呼嘯而過,逐門乞討。串子面無菜色,卻都是一身檻褸,多是一個年長者領首,尾著一男一女兩個"唱家",唱家的後面是兩個身背褡褳的壯漢,專伺收拾乞討所得。再後邊就是長長的串子隊伍了。常常是一進臘月,串子就開始走村串鄉了。到了某戶門前,領首的就亮亮的嗓子喊一句:"給府上拜早年來了。"喊罷,就側身閃開,兩個唱家便大步向前,高高揚起手中的竹板,呱嗒呱嗒打上一陣,就扯起嗓子高聲唱起來,如:

  (男)大年沒到我先到,

  (女)我送財神進門來,

  (男)財神送到貴府上,

  (女)府上明年發大財。

  (男)五穀豐登人興旺,

  (女)雞鴨牛羊都沒災……

  唱家唱罷,若主人還不出來,串子隊伍就轟喊起來:"拜年嘍,拜年嘍……"

  一般都是不等唱家唱罷,主人就早早迎出來,一臉微笑耐心聽串子唱完,喝一聲采,再拱手請串子們到家中坐坐。領首的就一抱拳:"拜年了,不打擾了。"說罷,兩個壯漢就大步上前,敞開褡褳的口袋。主人忙回身取來早已經準備好的凍豆腐,粉條,肉之類的東西或幾個錢送上,嘴裡還要說道:"拿不出手的,拿不出手的。"

  領首的串子笑道:"謝了。"然後就轉身奔下一戶了。

  若是主人拿出的東西太少,兩個唱家就要再唱上一段,唱詞

  就不那麼好聽了。如:

  (男)我從正東到正西,

  (女)今日遇到鐵公雞……

  主人就要再送一些東西才能送走這幫串子。若不送,就會從串子隊伍中跑出幾條壯漢,脫去衣服,裸露出一身髒兮兮的黑肉,手中舉著一塊石頭,或一柄刀,頭上砸一下,或刺一刀,立時見血,然後就躺在門前亂哭亂嚎,串子們就會擁進門去,亂砸一通,讓你家無完具。至此,串子的無賴、訛詐的面目就不需一點兒遮蓋了。主人還不能告官,官府有不成文的規矩,不問串子的事情,任其鬧翻天百姓只能認下串子這一刀肉錢的。傳說,每任縣長都要從串子那裡得到許多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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