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談歌 > 家園筆記 | 上頁 下頁


  野民嶺沒有金,對於野民嶺人來說,這是一個非常悲慘的事實。

  悠悠歲月,野民嶺人做了多少年的黃金夢,至此應該破滅。我的姥爺古鴻光當然不會知道80年後這個結論。

  1908年正月十二的早晨,即古鴻光鮮血淋漓地佔據了韓家寨之後,送給了張五魁一千兩金子作為報酬,送走了張五魁。古鴻光站在韓家寨的村口,遠遠地看著張五魁一干人馬去了,古鴻光的目光裡一定有著很熱烈的光彩。我相信,貪婪已吞噬了他的理智。

  古鴻光迫不及待地帶人去了韓家寨的後溝,開始了瘋狂的挖掘。而在這挖掘的同時,古姓與韓姓的仇恨也被深深種下了。前人種下的仇恨,自然要由後人來收割。古來如此。

  1938年台兒莊戰役後,李宗仁手下的一個團長與孫連仲手下的一個營長在慶功會上相遇,倆人頻頻碰杯,親熱極了。酒席未散,那團長竟被那營長拔槍打死。經查,那營長喝醉了,李宗仁不相信,責令軍法處再審,卻怎麼也審不出那營長有其它動機,那營長與那位倒黴的團長還是老鄉,都是野民嶺人。只好以酒醉失控誤傷人命結論,降了那營長一級了事。據說李宗仁由此下令,凡酒宴與會者不得帶槍入座。實際上,那營長是野民嶺韓家寨人,是韓宗吾的本家侄子。那團長是古家莊人,且是古鴻光的同宗。個中仇恨,李宗仁怎能知曉。至到解放後,韓家寨與古家莊仍無來往。"文化大革命"中,韓家寨曾多次聚眾到古家莊械鬥,雙方各有死傷。至今,古家莊人去林山縣城,寧可多繞八裡山路從王家莊走,也不願抄近路走韓家寨。這種讓後人憂傷的仇恨,不知道何時才能淡化。

  那天夜裡,韓文長連滾帶爬逃出韓家寨,渾身是血跑進了李家寨,砸開我曾祖父李遠達的院門,不等家人通報,便跌跌撞撞闖進我曾祖父的屋子裡,撲通跪倒,放聲大哭。

  曾祖父驚了臉,草草穿好衣服,攙起韓文長扶他坐下,聽他哭著說了韓家寨的災難,曾祖父一時驚呆了,大呼:"親家!槐花!"餘下,競一個字也喊不出了,只是啞啞地落淚。

  槐花即是我的大姑奶奶,嫁給了韓宗吾的大兒子韓文遠。傳說我大姑奶奶長得絕色,嫁過去生下一子一女,均都出落得可愛,可憐一同毫無理由地做了古家的刀下冤鬼。

  是時五更,窗外大夜如墨。悲風嘯嘯,似有千百鬼魂撲打著窗子。

  曾祖父一共娶過三房,大祖奶奶給曾祖父生下兩女一男。大女兒槐花嫁到韓家寨,落得如此下場。悲慘。

  二女兒棗花嫁給南嶺姚家集的姚成嶽。姚成岳的父親是個買賣人,在林山縣城開過包子鋪、客棧什麼的,頗有些錢財。我懷疑曾祖父是看中了姚家的買賣,否則不會把女兒嫁到姚家集這樣一個沒有田產也沒有勢力的商業人家。姚家的包子極有名,據說傳了幾代,傳到姚成嶽這一代仍然興盛。但到光緒二十六年惹了禍。那年,西太后出京途經A省,道台傳話,各地有名小吃到省城獻藝,以博老佛爺一笑。姚成岳父子也被風風火火傳了去,在省城客棧製作姚家包子。姚成岳精工細作,不料蒸出的包子根本不是味道,姚家父子嚇黃了臉,姚老爺子親自動手,另起爐灶,格外精心,誰知結果依然糟糕。道台大怒,此等劣技,也敢欺世盜名,冒充風味。那道台大人還算開明,沒割下姚家父子的腦袋,只把他們父子轟出省城了事。姚家父子回到林山縣又羞又愧,姚老爺子由此一病不起,姚成嶽便把包子鋪盤給了同族的姚大奎,姚成岳便回到姚家集務農。後人說,姚家包子只認林山縣水土,換了地場,便走了風味。這話頗有道理。姚大奎經營了十幾年,後來抗日戰爭爆發,姚大奎便把包子鋪關張。後來姚成岳的兒子姚士俊在林山縣做了偽職,姚士俊把姚大奎兒子姚天庭喊到林山縣,繼續經營"姚家包子"。解放初期,姚家包子風光了幾年,公私合營後,改名"林山包子","文革"中改名"工農包子"。"文革"後,又更正為"姚家包子"。近幾年,林山縣城"姚家包子"共有十餘家,但沒有一個姓姚的。由此看來,中國家族的東西是極容易失傳的。既使幾代之後,仍然苦苦支撐,或者發揚光大,恐怕都已經不是原汁原味了。

  我大爺曾經是個極聰明的孩子,傳說他一生下來就會笑。他三歲就被送到一個私塾先生那裡學《三字經》,五歲就會背唐詩三百首,是遠近聞名的神童。可惜,後來大爺瞎了。誰也不知道大爺為什麼會瞎了。傳說他有一天中午到山上去玩,回來之後,就喊眼睛疼,睡過一夜之後,就成了瞎子。曾祖父到處求醫問藥,也無濟於事。後來也就死心踏地了。大爺雖然瞎了,但是走山路卻如正常人一般,滿山飛跑,從未失足過。人們就傳說他開了神目。但是開了神目的大爺,後來竟變得瘋傻,長到十多歲,瘋傻得更厲害。光著腚眼滿山跑,不知羞恥。後來曾祖父給他娶過一房媳婦,是王家莊的一個獨目姑娘,可是傻爺根本就不懂摟著媳婦睡覺,還往死揍媳婦,那媳婦夜夜如厲鬼長嚎。結果那媳婦給他打跑了。傻爺便沒再娶,依舊瘋瘋顛顛野跑,有時十天半月不歸家。林山縣的各村寨差不多都認識他。有時他在外邊闖了禍,打了人家的孩子,偷吃了人家東西,人家找到李家寨,曾祖父便向人家道歉或拿出銀子賠人家。曾祖父從不對我傻爺使用武力,因為大祖奶奶疼我傻爺。傻爺後來成了野民嶺有神秘色彩的人物。1903年,林山縣大旱,野民嶺各村寨鄉紳約定聚眾到林山縣城的龍王廟求雨。求雨那天早上,當各村寨鄉紳率眾抵達龍王廟前,傻爺競盤腿坐在廟門前,對人們哈哈大笑:"都回去都回去,十天后下大雨。"說完便起身走了,一路野笑。人們進了廟,發現供桌前腥臭無比,是傻爺撤的屎尿,人們氣得要揍傻爺,已尋不見他。十天后,野民嶺果然落了一場瓢潑大雨。人們被傻爺的先知能力驚呆了。從此,常有人來找傻爺問卜,傻爺只是嘿嘿笑,或說些誰也聽不明白的傻話來回答。於是人們便說大爺不是傻,而是神靈附體。人們更加迷信他,崇拜他,傳說他是山裡的狐仙轉世。我曾聽父親說,1933年,我那在望龍山當了土匪頭子的爺爺李嘯天從林山縣辦了"生意"帶人回山,其中我父親也在內,走到望龍山下,一個白鬍子老漢擋住去路,爺爺催馬過來,老漢並不躲閃,原來是個瞎子。爺爺手下人大怒,就要揮鞭打過去,爺爺卻猛喊:"住手!"爺爺打量了一下瞎子,便驚呆了,發聲喊:"大哥!"果然是傻爺,幾十年未見,他幾乎讓爺爺認不出了。傻爺哈哈一笑,轉身就走,爺爺策馬緊追,竟追不上,不一會兒,傻爺便不見了,似化進了山中。父親繪聲繪色對我講,說是他親眼所見,不由得我不信。用今天遍地氣功大師的現象來解釋,或許我傻爺真是一個有特異功能的奇人。

  傳說曾祖父同我祖奶奶感情篤深,如果不是她生育質量不好,曾祖父也許就不再娶了。我的傻爺成了瞎子的第二年,曾祖父便又娶了二祖奶奶(即我祖奶奶),很努力地依次生下我爺爺和二爺、三爺、四爺、五爺。生下五爺時,我祖奶奶中風死了。又過了幾年,曾祖父從縣城裡娶了三祖奶奶回來。三祖奶奶姓周,是林山縣城的大戶人家的幹金。但三祖奶娶過來不久,就患了肺癆,沒有生養,病病歪歪了四年,其間,曾祖父多次花重金把林山縣的名醫姜秋林大夫請到李家寨給三祖奶奶治病,姜秋林很是用心地醫治了幾次,開過許多湯藥丸藥,但無濟於事。我三祖奶奶還是死了。我想,曾祖父如果不在1908年那場暴亂斃命,曾祖父一定還要娶的。

  曾祖父一共弟兄兩個。二曾祖也曾娶過三房,但沒有生養下一個兒女,這自然是他老人家出了毛病。於是他泄了氣,沒再娶,把我四爺過繼了。李家寨有兩個九十多歲的老人,是我同宗遠房的爺爺,據他們說,我二曾祖脾氣相當暴躁,喜歡喝酒,而且喜歡喝醉,喝醉了便找人尋釁鬥毆,且不講道理。所以,二曾祖應該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地痞。我斷定二曾祖的內心世界是非常痛苦的,一個不能生育的男子的心理應該是殘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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