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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與什麼接軌?


  《大廠》發表之後,我收到幾十封讀者來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轉載之後,信就更多了些。也接到幾家影視單位想把這部小說搬上電影電視的電話。弄得這樣熱鬧,是我事先沒有料到的。

  《大廠》是寫給「圈子」裡的人看了之後,才拿出來的。

  我的這個圈子,不是通常所說的那種文人圈子。是屬￿我個人的一種,是我多年構建出的一個沒有什麼文化氣息的沙龍。入圈的首先是多年的工友、棋友、酒友,辦公室的同事,還有我的太太。他們中沒有一個是寫小說或者寫別的什麼文學樣式的。可以說他們也不懂得怎樣寫小說。但是他們的的確確成了我多年來寫小說的參照係數。也就是說,他們是我身旁的一個讀者圈子。

  我是「文革」後開始寫小說的(因為家境尷尬,我當畫家的夢就沒有再做下去)。那時候寫小說的和看小說的好像都很熱鬧,好像也沒有這麼多主義,這麼多「後」什麼的。好像只是講現實主義,後來就有了意識流(我也學著操作過),再往後主義們就越來越多了,我也就跟不上了,也就不學了,也就記不住了。但我的小說越寫越困頓,加之工作變動的原因,我就坡下驢,停了幾年筆(暗中也偷偷練過幾天現代派的把戲,因為心不誠,藝就不精,也沒有當成先鋒派)。1992年初,我去天津,跟聞樹國先生談這個問題時,他講了一個觀點,原話我記不大清了。好像是說:「不管什麼主義,只要你寫出來,讀者能感情介入,就是好主義。」我當時聽明白了,樹國講的好像是提醒我不要太注意形式。

  我的確也追求過一些新式的寫法,寫得狼狼狽狽的很累,吃力不討好。我寫完了,讓我那個圈子裡的人看,他們更多的時候是讀不下去。我太太大概是照顧我的面子,總是笑笑,並不多講什麼。但是有一天,她突然說:「你寫的那種東西,是不是就是為了表現你的深刻?你真的覺得比老百姓深刻?」當時我剛剛寫完了一篇自我感覺很了不得,而且越感覺越覺得深刻(而現在越看越覺得很不怎麼樣)的小說。我很不高興地對太太說:你沒覺出我裡邊的哲學內涵嘛?太太很有修養地笑笑:那你再給別人看看吧。後來這篇小說給我一個朋友了二十多年的工友(現在是一個小廠的支部書記,挺有政治頭腦的)看了。朋友皺眉說:「你到底想寫什麼啊?按說我也算是一個幹部水平了,怎麼看不出什麼來啊?我覺得你的小說什麼時候寫得讓我們喜歡看了,就算寫好了。」這句話讓我很是震動了一下。後來想想,也許就是這句話真正觸動了我。我漸漸悟出什麼是小說了。

  小說應該是一門世俗藝術。所謂世俗,就是講小說應該首先是一門大眾藝術。失去了大眾,也就失去了讀者,也就遠離了小說的本意。大眾,就是小說的「大圈子」。牛玉秋先生評價《大廠》時,講了白居易的話題,是不是也有這個意思?如果是,那麼我很贊成。我現在理解小說,也就是站在大眾的角度上。小說第一是小說,其次才是別的什麼哲學、政治、經濟等等。讀者能從小說裡讀出什麼來,那是讀者的事情。所謂一千個人讀《哈姆雷特》,就會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也就是這個道理。如果我們寫作時,先把哲學、政治、經濟什麼的放在前邊,豈不是種別人的地,荒了自己的田?我說句討人厭的話,小說之所以被搞成現在這種灰頭土臉不招人喜歡的樣子,鬧得稀少了主顧,老百姓不看,首先的責任在作家本身。商潮的衝擊並不是主要原因。一些同行總說現在中國讀者閱讀層次低,也有的抱怨影視奪走了讀者。種種這些觀點,很值得商榷。如果我們一味把小說搞得「後」極了,讀者只能越來越少。常常想到街上的各種精品屋,裡邊五光十色得讓人眼暈。普通老百姓進去看上一眼,就決不會再進去第二次。少數大款的讚不絕口,代替不了老百姓的購買力。套用一下,小圈子裡的文學,代替不了大眾文學。當我們大聲疾呼「中國文學與世界接軌」時,我們是不是應該想想小說如何先與大眾接軌?當我們同行中有人大聲疾呼「不怕失去讀者,不怕以犧牲讀者為代價」時,我弄不清楚是真的不在乎,還是在那裡虛張聲勢?沒有讀者的作家還能叫作家嘛?這種喊叫,本身就有些不講理了。你還「後」什麼「後」啊。顯著實在沒勁了。

  我的朋友郭小林跟我討論過當代小說創作原則的一種(現在原則很多,只能說是一種):平民意識。我們都覺得這一點很重要。這條原則就是要解決給誰寫,寫給誰看的問題。這個問題解決不好,小說的命運就難測了。記得有人講過一句很精彩的實話:1988年以前是作家控制讀者(我寫什麼你看什麼),1988年以後是讀者控制作家(你看什麼我寫什麼)。到底是不是這樣,我還沒想透,但我覺得後一句話說得夠很,狠得很到位。如果我們拋開一味迎合讀者的消極成分,確實有一個小說為大眾接受的話題,值得小說家們認真思索。

  1992年之後,我下決心跟現代派告別,不再跟讀者玩什麼把戲了。老老實實坐下來寫了,注意儘量把小說寫得先讓我那個圈子裡的朋友們看得下去。於是,我就先後寫了《大忙年》、《年底》、《底層》、《天下大事》、《大廠》、《震盪》、《天下荒年》、《天下書生》、《天下無忌》等一些與現實生活貼得較近的中篇小說,圈子裡的人看了說還耐看,我就再發表出去。我漸漸覺得我有幾分像小林友說的那種平民意識了。

  但是我擔心我在這種「平民」的層面上還能堅持多久?人是一種極容易膨脹的東西。在這個不講錢就顯得不真實的年代,平民這個字眼顯得太窮氣了一些。所謂人窮志短,不像大款那樣誘人。不是常常有一些平民作家耐不住下海了嘛。至於能在海裡撈到什麼或者撈不到什麼,反正是不想再當平民了。待爬上岸來,筆下就多了一種富貴氣派,於是,又開始不在乎讀者了。誰知道我日後會不會也要有這種富貴氣呢?蒼天在上,我真的不敢許諾。但願我不會小人得志起來。

  講了半天,我只是在講小說的形式。還是離大眾近一些的好,如果形式一味跟大眾對著幹,那小說的末日真的要到了。

  只要我們不是閉著眼睛瞎說,我們就能看到,小說正在變成一種遠離大眾的風景。近年來,各種期刊正在試驗著各種旗幟,但引起社會反響的小說越來越少了。我們可以人為地製造著各種各樣的小說熱點,但是讀者似乎冷酷得近乎殘酷。小說正在脫離著大眾,日益貴族化的整體氛圍,已經要使小說走入絕境。有人說:怕什麼,中國人多,只要有百分之一的人還看小說,那麼我們還有一千二百萬的讀者群。真的不怕嘛?

  不管什麼時代,大眾需要小說為自己代言。如果小說家們不願意,那麼大眾就會把小說和小說家們扔掉,像扔掉一件舊衣服。不信你就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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