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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我一下子被尹成弄糊塗了,難道他已經忘了早晨的事嗎?我真弄不明白,為什麼尹成老是這樣說翻臉就翻臉,這種人你怎麼跟他交朋友呢?你能想像到我一下子就像霜打的茄子蔫了,我又怨又恨地跟在尹成身後走,突然看見路邊那棵老柳樹,突然就想起了尹成的那支駁殼槍,那支駁殼槍讓鎮長沒收了,到現在還沒有還給他呢,我想起這事便幸災樂禍地笑了,我一笑尹成就回過頭來,於是我對他說,你還去前線打仗呢,槍都讓鎮長沒收了,沒有槍你去打什麼仗?

  尹成這人的耳朵根子就是淺。我這麼一說他就站定會路上了,他的手在褲腰上徒勞地摸索了一圈,當然只摸到那把軍號。只有軍號沒有槍了,這件事尹成應該習慣了,但他還是把手伸到那兒摸了一圈。我說,你怎麼不敢去向鎮長要還你的槍?沒有槍你去打什麼仗呀?尹成的手按著右胯部,緊緊地按著不放,我看見他的臉上又泛出了生鐵的顏色,我懷著怨氣繼續諷刺尹成,我說,腰上拴把軍號算什麼?軍號又不能當槍使,你怎麼不去要還你的槍?你肯定要不回你的槍,誰讓你老犯錯誤?尹成的耳朵根子就是這麼淺,我這麼一說他就解了軍號把它塞進了被包裡,但與此同時我聽見了他咯咯咬牙的聲音,我知道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但我還沒來得及躲閃,人已經被尹成一腳踢進了路邊的玉米地。

  就這麼鬼使神差的,我與尹成又鬧翻了,我剛才還準備跟著尹成去當兵呢,沒一會兒就又和他鬧翻了,我躺在玉米地悻悻地想,尹成這樣的人,被邱財偷去褲衩也是活該!

  我祖父那天正在鎮政府門口與人下棋,他看見尹成背著行李闖進了鎮政府,滿頭大汗的,好像渾身冒著火,尹成進去了沒多久,我祖父就聽見尹成和鎮長吵起來了。

  鎮長說,這會兒你還要去打仗?好像中國革命離不開你似的,告訴你吧,解放軍早就打過了長江,南京早解放了,前一陣上海也解放了,馬上都要解放大西南了,還用得著你尹成去打仗?

  尹成說,我不管那麼多,只要去前線就行,只要能打仗就行,大西南不是還沒解放嗎?我就去大西南!

  鎮長說,隔了幾千里路,你怎麼去?插上翅膀飛著去?尹成,我知道你的毛病,個人英雄主義害死了你,群眾對你很有意見呐,說你動不動就撩開衣服,給人展覽你的光榮疤。

  尹成說,放他們的狗屁,是他們要看我才撩衣服給他們看的。我可不管那麼多,你把我的槍還給我,我要找部隊去。

  鎮長說,我猜到你是來要槍的,本來槍是該還你了,可是你的思想問題越來越嚴重,錯誤越犯越嚴重,把槍還給你會害了你,你死了這條心吧,槍不能還你。

  尹成說,你得把槍還給我,那是我的槍,你給我槍我就走,你別讓我磨嘴皮子了,我不會磨嘴皮子!

  鎮長說,那好吧,我們不磨嘴皮子,我給你一個命令,你聽著,現在你向後轉,正步走,一直走到門口去!

  我祖父這時看見尹成以標準的軍人步伐向後轉,然後正步走,走到鎮政府門日他站住了,他等著鎮長的下一步命令,等了一會兒沒有動靜,他就側轉臉張大了嘴瞪著鎮長。鎮長抽空到院子一角撒了泡尿,鎮長說,還是正步走,目標夾鎮稅務所,給我回去好好工作!

  就是這時候我祖父聽見了尹成的一聲怒吼,尹成像一頭豹子一樣撲到鎮長的身上,他的嘴裡吐出一串髒話,而他的手瘋狂地搶奪著鎮長腰下的那把槍。我祖父親眼目睹了尹成和鎮長的搏鬥,他看見尹成用一隻手卡住鎮長的脖子,把鎮長死死地頂在牆上,而鎮長的雙手只是全力以赴地捂住他的槍,尹成就用另一隻手掰開鎮長的手,祖父說要不是秘書小紅領著一群民兵趕來,真不知道會鬧出什麼事來,祖父說那一刻他覺得尹成是瘋了,只有瘋了的人才會做出這種不計後果的事。

  後來鎮長就叫民兵們把尹成捆綁起來了。尹成被捆綁起來後還在辱駡鎮長,鎮長就在他嘴裡塞了一塊汗中,即使這樣尹成還在用腦袋撞人,鎮長就說,把他關起來!關他幾天禁閉,什麼時候認識錯誤什麼時候放他出來!後來我祖父看見四個民兵像抬鐵砧一樣把尹成抬迸了鎮政府的廂房。

  我難以描述聽到這個消息後的心情,開始時我說,他活該,誰讓他這麼蠻?後來我就不吱聲了,因為祖父目光炯炯地盯著我,似乎在尋找我與這件事情的瓜葛。我被祖父盯得有點心虛,就說,我沒讓他去跟鎮長要槍,是他自己要去的!祖父沉默了一會兒又問我,你們昨天夜裡在邱財家於了什麼啦?我說,我什麼都沒幹,尹成也沒幹什麼,他光是喝酒,他說他的褲權被邱財偷走了。祖父想笑又沒笑出來,他歎了口氣說,尹成還是個孩子,我說他也不會幹那醜事,可他要讓邱家纏上了,什麼都說不清楚,怪不得他心急火燎地要走呢。

  我仍然不知道祖父所說的醜事指什麼,我只是覺得所有的夾鎮人都在自以為是地談論尹成,包括我祖父,你說的都是什麼呀?我這麼為尹成辯駁了一句就去給我的蛐蛐喂豆子去了。喂蛐蛐的時候我突然想起尹成的那只蛐蛐,那只蛐蛐黑牙粗腳勇猛善戰,那只蛐蛐本來是我的,他要離開夾鎮怎麼不把它還給我呢?他總不能帶著它上前線打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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