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灼熱的天空 | 上頁 下頁 |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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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成沒有搭理邱財,我看見他低著頭站在那兒,令人疑惑的是他突然嘿嘿一笑,然後罵了一句髒話,操他娘的,什麼同志?我現在沒有同志!人們都在回味尹成的這句話,尹成卻推開人群走了,我看見尹成大步流星地走到路邊那棵老柳樹下,撿起被打碎的鳥窩端詳了一會兒又扔掉了。然後他對著柳樹撒了泡尿。他撒尿的聲音也是怒氣衝衝的,好像要淹死什麼人,因此我總覺得尹成這個幹部不太像幹部。 今天從椒河前線撤下來的傷兵又擠滿了夾鎮醫院,孩子們都湧到醫院去看手術,看見許多的士兵光著身子大汗淋漓地躺在檯子上,嘴裡嗷嗷地吼叫著。大夫用鑷子從他們身上夾出了子彈,噹啷一聲,子彈落在盤子裡,孩子們就在窗外拍手歡呼起來,有人大聲數著盤子裡的黃澄澄的彈頭,也有人擠不到窗前來,就在別人身後像猴子似的抓耳撓腮,一蹦一跳的,我知道他們都是沖著那些彈頭來的,等會兒醫生把盤子端出來,他們會湧上去把那些彈頭一搶而光。夾鎮從來沒有打過仗,孩子們就特別稀罕子彈頭這類玩意兒,當然我也一樣,雖然尹成給過我幾顆,有一次他還開玩笑說要把肩胛骨裡的彈頭挖出來給我,我知道他在開玩笑,但假如他真那麼做我會樂意接受的。 有個年輕的軍官左手掛了彩,用木板繃帶懸著手,他在水缸邊洗澡,用右手一瓢一瓢地舀水,從肩上往下澆。我看見尹成風風火火地闖進醫院的院子,他見到洗澡的軍官嘴角就咧開笑了,他朝我擺了擺手,然後躡手躡腳地走到軍官身後,提起一桶水朝他頭上澆去。 看得出來尹成跟那個徐連長是老戰友,他們一見面就互相罵罵咧咧的,還踢屁股,尹成見到徐連長臉上的烏雲就逃走了,到夾鎮這些日子我第一次看見他咧嘴傻笑。後來尹成就拽著徐連長往稅務所走,我跟在他們身後,聽見他們在談論剛剛結束的椒河戰役,主要是談及幾個戰死的人,那些人我一個都不認識。 徐連長說,小栓死了,踩到了敵人的地雷,一條腿給炸飛了,操他娘,我帶人撤下來時他還在地上爬呢,鐵生上去背他,他不願意,說要把那條腿找回來,鐵生剛把他背上他就咽氣了。 尹成說,操他娘的,小栓才立過一個三等功呀。 徐連長說,老三也死了,胸前挨了衝鋒槍一梭子彈,也怪他的眼病,一害眼病他就看不清動靜,悶著頭瞎沖,身上就讓打出個馬蜂窩來了。 尹成說,操他娘的,老三家裡還有五個孩子呢,誰犧牲也不該讓他犧牲,他也才立過二個三等功呀。 徐連長說,老三自己要參加打椒河,他老犯眼病,年紀又大了,組織上已經安排他轉地方了,他非要打椒河不可,老三也是個倔人嘛。 操他娘的,尹成低著頭走了幾步,突然嘿地一笑,說,也沒有什麼可惜的,老三跟我一個脾氣,死要死得明白,活要活得痛快,他要是也跟我似的去個什麼夾雞巴鎮,去個什麼稅務所悶著閑著,還不如死在戰場上痛快。 你還是老毛病,什麼痛快不痛快的?徐連長說,幹革命不是圖痛快,革命事業讓你在戰場上你就在戰場上,讓你在地方上你就在地方上,不想幹也得於,都是黨的需要。 那你怎麼不到地方來?尹成說,你怎麼不來夾鎮當這個稅務所長?憑什麼你能打仗上戰場,我就得像個老鼠似地守著那棟破樓? 你他媽的越說越糊塗了,徐連長說,我知道你最不怕死,可我告訴你,你尹成是黨的人,黨讓你去死你才有資格去死,黨讓你活著你就得活著,像只老鼠怎麼了?革命不講條件,革命需要你做老鼠,你還就得做好老鼠! 我在後面忍不住哈咯地笑起來,尹成猛地回過頭朝我吼道,不准偷聽,給我滾回家去。尹成一瞪眼睛我心裡就犯怵,我只好沿原路往回跑,跑出去沒多遠我就站住了,心想我何必這麼怕尹成呢,我祖父說尹成不過是個愣頭青,他確實是個愣頭青,跟誰說話都這麼大吵大嚷的,一點也不像個幹部,我鑽到路邊姚家的菜地裡摘了條黃瓜咬著,突然聽見尹成跟那個徐連長吵起來了,他們吵架的聲音像驚雷閃電遞次炸響,菜地裡的幾隻鳥也被嚇飛了。 徐大腦袋,你少端著連長的架勢教訓我,你以為你能帶著一百號人馬上戰場就了不起了,你就是當了軍長司令我也不尿你的壺,徐大腦袋,你除了腦袋比我大多幾個臭文化,你有哪點比我強? 徐大腦袋,你別忘了,我在十二連吹號時你還在給地主當幫工呢,打沙城的時候你還笨得像只鵝,你伸長了脖子爬城牆,要不是我你的腦袋還在脖子上嗎?操他娘,你忘了我脖子上這塊疤是怎麼落下的?是為你落下的呀! 徐大腦袋,我問你我身上有多少光榮疤,十五塊對嗎?你才有幾塊光榮疤,我知道你加上這條胳膊也才八塊,十五減八等於七對嗎?徐大腦袋你還差我七塊呢,差我七塊呢,憑什麼讓你在戰場上讓我下地方? 我聽清楚的就是尹成的這些聲音。從夾鎮西端去往稅務所的路上空曠無人,因此尹成就像一頭怒獅盡情地狂吼著,吼聲震得路邊的玉米葉子沙沙作響。我很想聽到徐連長是怎麼吼叫的,但徐連長就像一個幹部,他出奇地安靜,他面對尹成站著,用右手托著懸綁的左臂,我沿著玉米地的溝壟悄悄地鑽過去,正好聽見徐連長一字一句地說出那句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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