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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又在鬧了,是不是還為門廊上那架老藤?令豐繞到令瑤的背後,看令瑤仍然不理睬他,他就輕輕拈住令瑤的一根頭髮,猛地用力一揪,令瑤果然跳了起來,她捂往頭髮尖叫了一聲,順勢朝令豐啐了一口。

  令瑤仍然不跟令豐說話。令瑤說起話來伶牙利齒,但她經常會從早到晚拒絕與人說話,包括她的家人。

  你們的腦子全出毛病了。令豐佯歎了一聲,他把令瑤的一莖髮絲拎高了看看,然後吹一口氣把它吹走了,

  令豐還沒有食欲,不想吃飯,他拍打著樓梯欄杆住樓上走,走到朝雨的涼臺上。涼臺上沒有人,也沒有晾曬的衣物,孔太太養的兩隻波斯貓坐往帆布躺椅上面面相覷:令豐趕起了獵斜倚在躺椅上,每天下班回家他都會在涼臺上坐一會兒,這也是令豐在家中唯一喜歡的去處。現在幾家庭院和庭院外的梅林路以及整個城市西區的景色都袒露在令豐的視線裡,黃昏日落;殖民地城市所特有的尖頂和圓頂樓廈被塗抹成夢幻式的淡金色,早晨放飛的鴿群像人一樣迎著夕陽紛紛歸家,幾輛人力車正從梅林路上駛過,車軸的咯吱咯吱的磨擦聲和車夫的喘氣聲清晰地傳進令豐的耳朵,令豐還隱約聽見哪家鄰居的留聲機正在放著梅蘭芳或者尚小雲的唱腔。

  孔太太在樓下喊令豐下去吃飯,令豐假裝沒有聽見,他把帆布躺椅端起來換了個方向,這樣他躺著就可以看見西面的那棟公寓的窗口和涼臺,公寓的涼臺離令豐最多三十米之距,中間隔了幾棵高大的懸鈴木和洋槐,正是那些疏密有致的樹枝幫助了令豐,使令豐的窺視變得隱秘而無傷大雅。

  西面的公寓裡住著一群演員,三個男的,五六個女的,令豐知道他們是演電影和話劇的,他曾經在畫報上見過其中幾個人的照片,男的都很英俊,女的都美麗得光彩照人,而且各有各的風韻。那群演員通常也在黃昏時分聚會,圍成一圈坐在涼臺上,他們的聚會很熱鬧,高談闊論、齊聲唱歌或者是男女間的打情罵俏,有時他們會做出一些古怪而出格的舉止,今豐曾經看見一個剪短髮的女演員攀住一個男演員褲子的皮帶,她慢慢地往男演員的褲子裡倒了一杯深棕色的液體(大概是咖啡),旁邊的人都仰天大笑。那群人有多麼快樂。令豐每次窺望西鄰時都這麼想,他聽見他們純正的國語發音,看見女演員的裙據和絲襪在落日下閃爍著模糊的光點,令豐覺得他很孤獨。

  令豐,你怎麼還不下來?孔太太又在樓下喊了,你不想吃飯了?不想吃就別吃了,我讓阿春收桌子了。

  令豐懶得跟母親說話,心情突然變得很煩躁,西鄰涼臺上的那群演員正在陸續離去,最後一個女演員拎著裙角在桌椅之間旋轉了一圈、兩圈,做了一個舞蹈動作,然後她的窈窕的身影也從那個涼臺上消失了。令豐端起帆布躺椅放回原來的位置,這時候他看見一輛人力車停在門廊外面,他父親正從車上跳下來,令豐注意到父親朝後面緊跟著的另一輛車說了句什麼,那輛車上坐著一個穿藍白花緞旗袍的女人,令豐沒看清那個女人的臉,因為她像外國女人那樣戴了一頂白色的大帽子,帽沿遮住了臉部,而且那輛車很快就從梅林路上駛過去了。

  孔先生站在門外開始敲門。

  孔太太在第一記敲門聲響起的時候就沖出前廳,擋住了通往門廊的路。孔太太擋住了女傭阿春,又擋住了令瑤,她用一種尖利而剛烈的聲音說,不准開門,誰也不准給他開門。孔太太的話似乎是有意說給門外的孔先生聽的,她繼續高聲說,他的心已經不在家裡,還回家幹什麼?回家就是吃飯睡覺,不如去住旅館呢。孔太太拾起一隻玻璃瓶子朝門廊那兒擲去,玻璃瓶子爆裂的聲音異常響亮,孔太太自己也披嚇了一跳。

  孔先生站在門外更加用力地敲門,敲了一會兒仍然沒有人來開門,孔先生罵了一句,然後就開始用腳踢門,木門哐當哐當地搖晃起來。

  踢吧,你踢吧,孔太太在裡面咬牙切齒他說,讓左鄰右舍看看你在幹什麼,把門踢倒了你算是厲害,反正我們不會給你開門。

  孔先生踢了幾腳就不踢了,大概他也害怕讓鄰居發現他現在的窘境,孔先生朝後退了幾步,踞起腳尖,目光越過門廊上那架惹是生非的爬山虎藤朝家裡張望,他看見兒子令豐站在涼臺上,孔先生就喊起來。令豐,快下來給我開門。

  令豐仍然站在涼臺上一動不動,他的表情漠然,令豐看了看庭院裡的母親,又看了看被關在門外的父親,他說,你們鬧吧,我不管你們的事。令豐最後看見父親的手絕望地滯留在他的嘴邊,父親的表情顯得有些古怪。

  那時候天色已經漸漸地灰暗了。

  誰也說不清孔先生後來是否回來過,女傭阿春半夜裡偷偷地起來卸下了門鎖,讓門虛掩著,她希望孔先生從虛掩之門中回家,而且她相信這是做僕人的最討好主人的舉動,給孔家夫婦一人一個臺階下。阿春沒想到自己白費苦心,那天夜裡孔先生並沒有回家。

  他是活該。孔太太蹲在花圃裡給一叢黃月季剪枝,她的臉上是一種得勝後的表情。孔太太雙手緊握長把花剪,毫不猶豫地剪掉幾根月季的橫枝,邊剪邊說,今天我還要把他關在門外,不信我就弄不過他。

  但是第二天孔先生沒有回家。

  第三天孔先生仍然沒有回家。

  女傭阿春連續幾夜沒敢合眼,她時刻注意門廊那兒的動靜,但是孔先生並沒有回來敲門。

  孔太太在家裡終於坐不住了,她叫了輛人力車趕到孔家開設的牙科診所去,診所裡一切都正常,患有牙疾的人坐在長椅上等待治療,獨獨不見孔先生。孔先生的助手方小姐現在替代了孔先生的位置,她用一把鑷子在一個男人的嘴裡認真地鼓搗著,孔太太對方小姐一向反感,她不想跟方小姐說話,但方小姐眼尖,她把鑷子往男人嘴裡一撬,插在那裡,自己就跑過來跟孔太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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