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罌粟之家 | 上頁 下頁


  爹牽著沉草的手穿越一段難忘的時光。走出大宅的時候有一隻鐘在離楓楊樹很遠的地方敲響。沉草記得這一天爹70壽辰,他20歲。他們穿越一段難忘的時光往劉家祠堂走。祖先的白金鑰匙在前面衰弱地鳴叫,聽起來就像爹的脈息。那真是一種衰弱的聲音,它預示結局將要出現。歇晌的楓楊樹人從路邊陰暗的草屋裡跳出來,他們像一群雞一樣跳出來觀望劉家父子。沉草直視著不去看兩邊的佃戶,他厭惡那些灰黃呆滯的面孔,他想那些人為什麼終年像一群扒食的雞觀望你的手?為什麼像一群牛蠅麇集在你的周圍趕也趕不走?沉草低下頭走過長長的村巷。楓楊樹這麼狹小,它就像一塊黑色瘡疤長在世界的表面上,走著走著就到頭了。沉草感覺到走了很長的路,陽光突然變灰,祠堂老瓦飛簷的陰影蟄伏在頭頂上,劉家祠堂虎踞龍盤,一股潮濕古老的氣味蔓延在他身邊,沉草看著自己的腳尖駐足了。

  沉草,你跟我來。爹的聲音一直在前面呼喚,每一顆空氣也都這樣呼喚,爹幽靈般撲進祠堂大門,白衫的後背閃著熒光。神龕上點著八支紅燭,香煙繚繞。他看見爹跪在祖宗的牌位前,身體繃緊像一塊石碑。這是我們的祠堂,這就是我們祖先藏身的地方,他們給予土地和生命,在冥冥中統治著我們的思想。沉草抱緊自己的身體跪在爹的身邊,聽見某種災難的聲音吱吱叫著往他頭頂上墜落。在悸冷中沉草的手摸遍先祖之地,地上冰涼,他又摸到了爹的手,爹的手也冰涼。他看見白金鑰匙在神龕上有一圈月暈似的光澤,白金鑰匙發出了田野植物的各種氣息。它馬上要落到你的手裡了。

  沉草,向祖先起誓。

  我起誓。你接過劉家的土地和財產,你要用這把鑰匙打開土地的大門。你要用這把鑰匙打開金倉銀庫,你起誓劉家產業在你這一代更加興旺發達。我起誓。白金鑰匙天外隕星般落到沉草手心。他奇怪那把鑰匙這麼沉重,你簡直掂不動它。沉草啊你的祖先在哪裡?到底是誰給了我這把白金鑰匙?黑暗中歷史與人混沌一片,沉草依稀看見一些面呈菜色啃咬黑饃的人,看見鬼叔叔在火中劈噗燃燒,而最清晰的是演義血肉模糊的頭顱,它好像就放在青花瓷盤裡,放在神龕之上。「我冷。」走出祠堂的時候沉草又縮起了肩膀。風快吹來了。他聽見爹說,「挺起肩來。」但是我冷。爹變得空空蕩蕩跟在後面走,他離開了白金鑰匙才真正的蒼老不堪。沉草記得那個正午漫長而陰暗,楓楊樹鄉村從寂寥中驚醒了一點,狗狺狺地吠叫,豬羊在溝邊亂跑。那些佃戶站在地裡屋邊觀望,他不知道他們觀望什麼,聽見路邊一個放羊的女人沖他喊,「老爺。」「老爺。」沉草自言自語,他猛地怒視放羊的女人,「喊誰?」那個正午祖父與孫子站在河邊,祖父對孫子說,「別指望他們重換門庭,人跟莊稼一樣,誰種的誰收,種什麼收什麼。你不知道沉草,別指望好日子從天上掉下來。」祖父說下地去吧,太陽那麼高了。就這樣你看見1948年像流星一樣閃過去了,你看地主家庭的歷史起了某種變化。

  我發現楓楊樹劉家的歷史發展到1948年起了諸多變化,家國興亡世事風雲有時發生在人生一瞬間。你說劉沉草在這段歷史中是斑駁的一點,你還可以說劉沉草是40年代最後的地主。你聽見古老的金鑰匙在他的牛皮褲帶下響著,漸漸往地上掉,那是一種神秘的難以分辨的聲音。金鑰匙快要掉下來啦。楓楊樹鄉村在千年沉寂中蹦跳了一下,死湖般的歷史隨之有了新的起伏。那是1948年,短暫的劉沉草時代,祖父們對那個特殊的歷史時代有著深刻的印象。他們說劉沉草讓我們都種上了地。他把長工和女傭趕出家門,把水稻地都租給外來的遷徙戶,許多人從北面南面涉河而來,在沉草手上租到了十畝地,他們說河右岸的外鄉人就是這樣聚居起來的。人們記得劉沉草鐵青著臉把他的土地交給別人,他說我不要這麼多地,可你們卻想要,想要就拿去吧,秋後我只要一半收成,各得其所,聽明白嗎?有人跪在劉沉草面前說少爺這是真的嗎?劉沉草喊起來別跪別給我下跪,他說我恨死你們這些人了,就像恨我自己一樣。楓楊樹人始終沒有懂得劉沉草時代。祖父們對他的評價往往很模糊,譬如小善人,譬如怪物,譬如黑面白心。而孫子對祖父說,「劉沉草給了你什麼?給你的不是土地而是魔咒,你被它套住再也無法掙脫,直到血汗耗盡老死在地裡。你應該恨他,你為什麼直到現在還念念不忘1948年?」這一年收罌粟的人沒有來。

  販鹽船沒有來,而河邊的人還在守望。

  收割後的罌粟地裡枯枝橫陳,溝壕涸轍仿佛斑馬紋路刻在那裡了。原野在風中無比枯寂,風像千人之手從四面出擊搖撼我的楓楊樹鄉村。你走出黑泥房子來到河邊,看見兩岸秋色依舊,但是風真的像千人之手從四面出擊搖撼你,風要把你卷起來拋入河心,你像一片落葉沿著河的方向歸去。這一年的秋風多麼浩蕩,只要走到河邊,你將看見這段歷史在這陣風中掉下的冊頁,那更是一堆落葉沿著河的方向歸去。南方解放好久了,楓楊樹鄉村不知道。

  人們記得陳茂頭一個從馬橋鎮帶回了解放的消息。被趕出劉家的長工陳茂揮舞著一隻黃色帽子,遠遠地你就看見帽子上一顆五角星紅光閃閃。那是1949年歷史的一個物證在向你逼近。陳茂向1949年歷史深處跑來,他的光腳丫子經過村巷逼近劉家大宅,他喊快去馬橋鎮快去馬橋鎮,快去馬橋鎮共產黨來革命啦!

  陳茂把嵌五角星的黃帽子戴在頭上,然後闖進劉家大宅。他站在院子中央愣了會兒,看見翠花花正吆喝著一群雞吃食,劉素子抱著一隻貓坐在屋簷下曬太陽。兩個女人的眼神木然。翠花花罵,「蠢貨,你滿嘴嚷什麼?快回來幹活吧。」陳茂摸著頭上的帽子咧嘴一笑,「我再也不回來了,我跟共產黨了!」陳茂又跑出大宅朝村裡跑,他聽見翠花花追到門口罵,「蠢貨,回來幹活吧。」陳茂掉頭朝她做了個鬼臉。騷貨色我再也不給你們幹活了。風吹響連綿的黑土地,陳茂跑著從褲腰帶上摘下銅嗩呐,嗩呐聲也響起來直沖雲霄,他聽見了大地氣動岩漿奔突的聲音。他狂奔著覺得自己像一隻金蠅子一樣飛了起來。路邊的佃戶們有的跟著他瞎跑,他們問,「陳二毛怎麼啦?」「快去馬橋鎮共產黨來革命啦!」陳茂邊吹邊跑,跟著的人越來越多,他們像一隊鴕鳥饑餓地奔跑。他們沿著河岸跑過光禿禿的水稻地罌粟地,最後看見了蓑草亭子,饑餓隊伍就是這時戛然而止的。蓑草亭子狀如祭台渾然聳立,青煙繚繞在你的頭頂。他們看見煙靄中兩個白衣人守護著紅香爐。有人說重陽九九,祭祀土地了,那是劉氏家族延續百年的聖事。可是誰知道為什麼在聖火前他們相遇了呢?

  饑餓隊伍散開了,他們站在地裡凝望劉氏父子。父子倆面目蒼茫,在一片寂靜中走出蓑草亭子。劉老俠已經很老了,目光卻依然像巨獸俯視他們弱小的靈魂。這是1949年他們頭一次看見劉老俠。他們聽見劉老俠咳嗽著吐出一口痰,又吐出一個熟悉的音節:

  狗

  「你們要幹什麼?」「去馬橋鎮,共產黨來革命了!」陳茂在人群裡踮起腳尖。「狗。他說什麼?」劉老俠問沉草。

  「他說革命。」沉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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