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罌粟之家 | 上頁 下頁


  收罌粟的人快要來了。沉草在日記裡寫道,販鹽船年年來到這裡,而我將頭一次看見那只船。誰知道楓楊樹種植罌粟的歷史是從哪一年開始的?那時候你還沒出生。爹說這條財路說起來還得謝謝你的鬼叔叔。那時候河東的地是他的。爹說有一天我看見老信的地裡長出了猩紅奪目的花。我說老信你不好好種莊稼擺弄什麼花草。老信說那不是花草那可是最好的莊稼,吃了它不想吃別的莊稼。到底是什麼?鴉片。鴉片就是從這花上取出來的。我說你種鴉片幹什麼?老信說自己抽呀,城裡人不吃莊稼就吃這個。「沉草你聽著,」爹當時眼睛就亮了,「我走到罌粟地裡摸摸那些大花骨朵,我聽見那些鬼花花對著我唱歌,真的,我聽見它們唱歌就迷竅了。」聰明和呆傻的區別就在罌粟地邊,你能否聽見罌粟的歌唱?沉草在日記裡寫道。鬼叔叔只精通嘴巴快活雞巴快活,所以他早夭黃泉。爹的聰明就在於他能聽見罌粟的歌唱。爹天生就知道什麼東西是金子什麼東西是土地的命脈,要不然祖上的80畝地不會擴展到整個楓楊樹鄉村,這是爹半輩子的功績。你說不清一個人對某種植物與生俱來的恐懼。在收穫罌粟的季節裡沉草把門窗關嚴,一個人坐著在日記上胡塗亂抹。爹每天都來敲他的窗子:沉草,給我出來!爹敲著窗子說,別躲著罌粟,別以為你怕罌粟。沉草對著爹的影子說我怕暈。爹更猛烈地敲著窗子,出來你就不暈了,你明白你已經習慣罌粟了。沉草打開門靠在門框上,他聞見罌粟的熏香彌漫在大宅裡,後院傳來鍘刀切割花莖花葉的聲音。沉草摸摸額角微笑了一下。我沒暈,真的不暈了。他不知道這種深刻的變化始於哪一瞬間。他想,我不暈了也許是件好事。爹手掬一把花粉走出罌粟作坊,他把花粉舉高迎著陽光辨別成色,其嚴峻坦蕩的面容一如手捧聖火的天父。沉草想也許爹手裡的花粉真的是我們賴以生存的天火。它養育了百年饑餓的楓楊樹鄉村,養育了我可我依然迷惘。收罌粟的人快來了。楓楊樹人對另一個楓楊樹人說。地主劉老俠站在40年前罌粟作坊的門口,背景一片幽暗。40年前劉老俠不知道自己成了南方最大的罌粟種植主。作為土地的主人他熱衷於有效耕種和收成,他不知道手裡的罌粟在楓楊樹以外的世界裡瘋狂地燃燒,幾乎熏黑了半壁江山。這是身外的事情。幾十年後楓楊樹的後代們知道故鄉原來是聲名遐邇的鴉片王國,一切已經不復存在了,無邊無際的罌粟地已經像夢幻般地消失了,你沿著河兩岸的田陌尋找不到任何痕跡,有人說這只是土地的歷史與人沒有太大的關係。祖父告訴孫子,劉老俠37歲種了第一畝罌粟,夏天收到十斤花面(那一年也是白癡演義的誕辰)。劉老俠背一捆粗竹筒上了路。路上的人看見那些粗竹筒都奇怪,劉老俠一路走一路喝斥圍觀者,他敲著竹筒說,「滾開滾開,別讓竹筒炸了你們的狗眼!」劉老俠是一個人去城裡碰運氣的,連夥計也沒帶上。他背著那些粗竹筒又坐火車又坐船往北面去,人們問他你背著什麼怎麼那麼香?他說是糧食,糧食都很香。後來他真的感覺到肩上背的是糧食了。祖父告訴孫子,劉老俠走進都市的時候鞋已經爛光,他像我們一樣光著腳丫子遭人白眼。城裡的男人像女人,城裡的女人像妖精,女人們皮膚都象翠花花一樣白裡透紅滿身藥水味從他身邊經過,可沒人朝狗日的劉老俠多看一眼。劉老俠摸著他的腳想是我養活了你們這群狗男女,你們卻不認識我。他就擠在百貨公司的人堆裡亂拱,他一出楓楊樹就不想吃飯,腸胃餓得岔氣,他就在人堆裡拚命放屁。祖父拍著孫子的臉哈哈大笑,劉老俠也放屁的!劉老俠後來在人家門廳裡睡了一覺,睡得正香,突然覺得頭下的竹筒在滾動,他睜眼一看是個老叫花子在抽他的寶貝竹筒,老叫花子說給我幾個竹筒裝剩飯。劉老俠就跳起來他一個巴掌。後來劉老俠就走僻靜的巷子,有人告訴他妓院都收購白麵。他走到一條曲裡拐彎的巷子裡,看見一間大房子門口掛著一紅一綠兩盞燈籠。他就走進去把竹筒放在地板上,前廳燈光昏暗照著許多七叉八仰的狗男女,劉老俠拍拍手說,「我是送白麵的。」他看見狗男女們都挺起來,青青白白的臉一窩蜂湊過來看著他。劉老俠說我操你們這些懶蟲,我給你們送好東西可你們這樣癡癡呆呆地看我幹什麼?他先劈開一隻竹筒,掏出一把花面讓花面從指縫間漏瀉下來。他聽見一個聲音尖叫著鴉片鴉片,所有的人都撲向地上的竹筒,劉老俠被擠到了一邊。他跺著腳喊,「別搶,給我錢。」誰也不理他,城裡的狗男女像一群豬搶食扒空了竹筒子。劉老俠跺著腳喊,「給我錢,給我錢!」他喊破了嗓子,人卻溜光了,一下子不知溜到哪裡去了。劉老俠後來說他沒再追那些錢。他說他們真的像一群豬,我往食槽裡填飼料它們就來了,食槽一空他們就全跑走撒歡去了。

  祖父們都對劉老俠37歲的城市之行津津樂道,一半出自崇拜心理。而孫子們猜想劉家的罌粟從黑道上來到黑道上去。收罌粟的人一年一度來到楓楊樹鄉村,販鹽船把收穫的罌粟和稻米一起從河上運走,久而久之楓楊樹人將兩種植物同等看待。祖父指著左岸的稻地和右岸的罌粟對孫子說,「兩岸都是糧食,我們就靠這些糧食活下去。」

  沉草歸家後半年,家中遇到了土匪姜龍的劫難。半夜裡響起馬蹄聲。馬蹄聲雜遝地在劉家宅院四周響著。女傭在下房那邊驚喊,「姜龍來啦。」

  沉草披衣沖到院子裡,他看見牆內牆外燈影幢幢一片動亂,惟獨爹的屋子黑漆漆沒有動靜。沉草跑步過去敲窗子,「爹醒醒,姜龍的土匪來啦。」爹在屋裡咳嗽了一聲,說,「別慌,他進不了門,你讓長工打兩袋米從牆上扔出去他們就走了。」沉草就站在門廊上喊陳茂的名字,又喊別的長工,沒有人答應。下房那裡的人像無頭蒼蠅一樣東奔西竄,什麼東西被踩翻了,轟隆隆地響。沉草往前院跑的時候聽見兩扇柏木大門吱嘎嘎地打開了。「誰開門?」沉草喊時已經晚了,馬蹄聲在前院炸響,九匹馬魚貫沖進來,馬燈的火苗撲閃一下又亮了。沉草頭一次看見姜龍的土匪。他們手持長槍騎在馬上,頭蒙黑布罩,腳蹬紅麻鞋。他們英氣逼人使沉草很驚訝,沉草的手插到褲袋裡撚著,他對中間騎白馬的人說,「你是姜龍嗎?」他聽見騎白馬的人笑了一聲,他扯下黑布罩,露出一張瘦削年輕的臉,英氣逼人。「姜天洪!」沉草叫起來,姜龍就是私塾同學姜天洪他無論如何想不到。沉草低下頭,面對那匹白馬那個騎馬的人,他想起從前有很多日子,姜天洪背他去私塾上學,每背一次沉草賞給他半隻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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