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罌粟之家 | 上頁 下頁


  貓眼女人已經不復存在,有一天她在大鐵鍋中洗澡的時候溺水而死,懷裡抱著女嬰劉素子,劉素子不怕水,她從水上復活了——那個貓眼女人的後代,她有著春雪般潔白冰冷的皮膚,驚世駭俗,被鄉間廣為稱頌。

  人們記得劉素子18歲被一頂紅轎抬出楓楊樹,三天后回門,沒有再去她的夫家。我們看見她終年蝸居在二院的廂房裡,懷抱一隻黃貓在打盹,她是個嗜睡的女人,她是愛貓如命的女人。許多個早晨和傍晚,窺視者可以看見劉素子睡在一張陳年竹榻上,而黃貓伏在她髖部的峰線上守衛。窺視者還會發現劉素子奇異的秉性,她一年四季不睡床鋪,只睡竹榻。劉素子每年只回夫家三天,除夕紅轎去,初三紅轎回。年復一年劉素子的年齡成為一個謎,她的眼睛漸漸地像貓一樣發藍,而皮膚上的雪光越來越寒冷,一顰一笑都是她故世的母親的翻版。有一個傳聞無法證實,說劉素子婚後這麼多年還恪守貞潔,依然黃花,說縣城布店的駝背老闆是個假男人。到底怎麼樣?要去問劉老俠,但劉老俠不會告訴你。劉素子一直不剪那條棕黑色長辮,劉素子坐在竹榻上,一旦她爹走進來,她就把黃貓在手裡袂著,說:「別管我,300畝地。」只有父女倆互相知道300畝地的含義。劉老俠把女兒嫁給駝背老闆得了300畝地。劉老俠說閨女你要是不願出門就住家裡,可300畝地不是恥辱是咱們的光榮,爹沒白養你一場。劉素子就笑起來把長辮一圈一圈盤到脖子上,她說,爹,那300畝地會讓水淹沒讓雷打散300畝地會在你手上沉下去的,你等著吧那也是命。幾十年後我偶然在楓楊樹鄉間看到劉素子的一幀照片。照片的邊角是被燒焦的。我看見舊日的楓楊樹美人身著黑白格子旗袍懷抱黃貓坐在一張竹榻上,她的眉宇間有一種洞穿人世的散淡之情,其眼神和微笑略含死亡氣息。那是一位不知名的鄉間攝影師的遺作,朴拙而智慧,它使你直接感受了劉素子的真實形象。劉素子的黃貓有一天死在竹榻上。劉素子熟睡中聽見貓叫得很急,她以為壓著它了,她把貓推到一邊,貓就安靜了。劉素子醒來發現貓死了,貓是被毒死的。

  劉素子悲極而泣,她披頭散髮把死貓抱到她爹屋裡,劉素子邊哭邊在屋裡環視著,「翠花花呢?」

  「你找她幹嘛?你們又吵架了?」

  「她毒死了我的貓。」「你怎麼知道她毒死了你的貓?」

  「我知道。我就是睡死了也知道。」

  「別鬧,爹再給你抱一隻回來。」

  「不要你發慈悲,你讓她再來吧,別毒貓,毒死我,我知道你們還想毒死我。」劉素子把死貓抱著坐在院子裡等翠花花。翠花花卻躲著不敢出來。翠花花坐在床後的便桶上,她也在哭。長工們後來透露翠花花把罌粟芯子拌在魚湯裡喂貓,他們親眼看見的。長工們說劉老俠鎮翻了多少楓楊樹人,就是管不了家裡的兩個女人。劉素子和翠花花。

  那天夜裡劉素子把死貓葬在翠花花的房前。第二天死貓卻被從土中掘起來重歸劉素子的竹榻。

  你一眼能識破兩個女人間的仇恨。那種仇恨淺陋單薄但又無法泯滅。大宅上下的人知道她們一見面就互相吐唾沫。劉老俠用皮帶抽打翠花花裸背時跺著腳說,「讓你再吐唾沫讓你再吐!」翠花花尖聲大喊,「你讓我怎麼辦,她一見我就罵騷貨!」在劉氏家族中女人就是女人,女人不是揣在男人口袋裡就是掛到男人脖子上。楓楊樹人對我說,翠花花是個騷貨,又說翠花花實際上更可憐,她像皮球一樣被劉家的男人傳來遞去拍來打去。翠花花的女性形象使我疑惑。她幾乎是這段歷史的經脈,而所有的男人像拴螞蚱一樣串聯起來在翠花花的經脈上搭起一座座橋,橋總有一側落在翠花花那頭。

  我曾經依據這段歷史畫了一張人物圖表,我驚異於圖表與女性生殖器的神似之處。

  圖示:

  劉老信劉老太爺翠花花陳茂劉沉草劉老俠

  楓楊樹人告訴我翠花花早先是城裡的小妓女,那一年劉老信牽著她的手從楓楊樹村子經過時翠花花還是個濃妝粉黛蹦蹦跳跳的女孩兒。那一年劉老太爺在大宅裡大慶六十誕辰,劉老信掏遍口袋湊不夠一份禮錢,就把翠花花送給老子做了份厚禮。他們說翠花花其實是在楓楊樹成人的,她一成人劉家的貓眼女人就溺死在洗澡鍋裡了。

  院子裡有人拉著驢子轉磨。天沒亮的時候轉磨聲就吱嗄嗄響起來了。拉驢子的人突然吼一聲,「走,操你個懶驢!」沉草已經熟悉了宅院裡雜亂的聲音,但拉驢子的人非同尋常,他又渾身發癢了。這是一個奇怪的毛病。他聽見那人的聲音就渾身發癢。沉草起床拉開窗子,看見一個打赤膊的漢子在晨靄裡冒熱氣。那是陳茂,那是我們家地位特殊的長工,爹說陳茂是壞種,可爹總是留他在家裡惹是生非,沉草想那是爹的奇怪的毛病。「陳茂,把驢牽走。」「不行,這是條懶驢,趕不動它。」

  「天天拉磨你在磨什麼?」

  「粉啊。少爺你不懂。吃你家飯就得給你家幹活。」「別磨粉留著吃米吧。」

  「米太多了,你家米倉堆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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