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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楊泊出去買米,他把孩子放在自行車上,把米也放在自行車上,楊泊推著孩子和米慢慢走過街道,已是初冬,陽光曬在頭頂上有些暖意。街上湧動著上班的人流,汽車、自行車、行色匆匆的男人女人和小學生。楊泊與他們逆向而行,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在人群中多少有點特殊,也許擁有一份正式職業每天上班下班也是一種幸福,那是人們賴以生存的秩序。楊泊想是什麼東西把他甩到秩序之外的呢?不是外界事物,而是來自他內心的一種悖力,它很神秘並且不可戰勝。楊泊想他也許就生活在現實和悖力的矛盾之中。

  在家門口楊泊看見王拓站著等他。王拓臉色蒼白,雙手揪著鬈曲的頭髮。王拓說,任佳出事了,她吃了一瓶安眠藥。楊泊說,為什麼吃那麼多安眠藥?她好像並不失眠。王拓說,你還不明白,她是自殺,現在在醫院裡搶救。楊泊先把米搬下車,然後把孩子抱下來,他說,為什麼自殺?她還是個小女孩。王拓奇怪地看了一眼楊泊,他說,可能與你有關。你知道她是什麼樣的女孩,你是一個隱形兇手。楊泊沉默了一會兒,說,那麼現在我應該做什麼?王拓冷笑了一聲,你說呢?楊泊轉過臉看了一下地上的米袋,說,現在我應該先把米送上樓,你給我抱著孩子,王拓怒吼起來,他一腳把米袋踢翻,說,去你媽的米,難道任佳她還不如一袋米重要,你給我立刻去醫院看她。楊泊平靜地拍了拍王拓的肩膀,說,請你別發火,這不是一回事。誰也主宰不了任佳的意志,如果她想死就會死去,如果她不想死會活下來的,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後來楊泊抱著孩子坐上王拓的鈴木摩托車去醫院。楊泊突然想不起來任佳的模樣了,楊泊與任佳只見過三次面,而現在他竟然成了她自殺的隱形兇手,楊泊覺得這件事荒誕而且具有戲劇效果,從另外一層意義上說,他不相信這件事情是真實的,它最多具備真實的外殼。楊泊堅信他與任佳沒有任何精神聯繫。風很大,摩托車以高速穿越街道風景。楊泊注視著懷裡的兒子,兒子的小腦袋在他的衣服上蹭著,他好像想睡了。楊泊奇怪孩子對這種高速運動的適應性,也許孩子對外界的適應能力要優於一個成人。人的年齡越大他的神經就越脆弱。

  一路上王拓沒有說話。快到市立醫院時他回頭朝楊泊父子看了一眼,他說,我很難受。我很抱歉,硬把你拖來了。楊泊說,這沒有關係,每個人平均八個月會碰到一次意外事件,無法避免。

  楊泊抱著孩子跟隨王拓走進任佳的病房。剛剛施行了灌腸術的任佳躺在病床上,容顏比平日更加嬌豔美麗。楊泊抱著孩子坐在一隻方凳上,看著任佳半醒半睡的臉若有所思。在病房彌漫的來蘇兒的氣味中,他依稀看見一些白色藥片在腸道裡緩緩行進,然後又看見肥皂泡沫在腸道裡像波浪一樣翻滾的幻景。他的嘴角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楊泊覺得服用安眠藥自殺無疑是一種遊戲。

  老楊,我不是為你死的,我只是悲歎生活的蒼白和不如人意。任佳突然說。

  我知道這一點,誰也不會為別人而死。

  死亡是美麗的。我體驗到了死亡的美麗的詩意。

  我不知道。因為我沒有死過。不過我想死亡不是件美麗的事情。人活膩了才想到死,死很平常地降臨,就像水池裡的魚,它一旦跳到水池外面就會死去。

  你沒死過,你不知道死亡是一種什麼感覺,就像一首歌中唱的,隨風而去,對了,就是一種隨風而去的感覺。

  隨風而去。楊泊點了點頭,他抬眼望窗外,窗外是淡藍的天空和梧桐的枝權,一片葉子在陽光中旋卷著。楊泊說,天氣多好,一切都在隨風而去。

  到了冬天,楊泊失去了往日的自由和快樂。他一個人帶著未滿周歲的孩子,身心感到從未有過的疲憊。每隔一天,任佳就通過傳呼電話找他聊天。任佳在那次自殺未遂後,非常喜歡與人討論人生和哲學問題。楊泊不得不抱著孩子奔下樓去接她的電話。任佳在電話裡長篇大論,往往要談上五六分鐘,這使旁邊等著用電話的人很有意見,楊泊說,我沒有辦法,你們沒聽見?我什麼也不想說,我只是一個誠實的聽眾。

  楊泊曾經接到馮敏的一個電話。楊泊拿起話筒時什麼也沒有聽見,他說,你是誰?對方沒有聲音,楊泊聽見一種類似嗚咽的輕微的聲音,然後電話就被掛斷了,憑感覺楊泊知道打電話的是馮敏。他想女人怎麼都喜歡在電話裡表達她的情感,女人天生喜歡這種半藏半露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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