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已婚男人 | 上頁 下頁


  楊泊後來如約去參加了任佳的生日晚會。他手裡提著孩子的紅色塑料座椅走進任佳家時,大概遲到了半個鐘頭。楊泊向任佳解釋說,我剛把孩子送到他外婆家,急著趕來,路上跟公共汽車撞了一下。楊泊的牛仔褲上果然破了一個大口子,膝蓋上滲出暗紅的血跡。任佳找了塊止血紗布給他,說。是你自己來還是讓我來。楊泊搖頭說,不要你來,否則王拓會吃酷的。任佳倚著門看著楊泊貼紗布,說,我倒不在乎他吃醋,我在想,你為什麼要甘心忍受這些大大小小的痛苦?楊泊聽出任佳話裡的弦外之音,他說,那有什麼辦法?我天生是個揹運的人。

  楊泊與他的朋友們好久沒有謀面。他們心照不宣,對楊泊的近況緘口不問,只是藉遲到的理由拼命給楊泊灌酒。楊泊的談吐舉止跟從前一樣優雅從容,楊泊說,我現在不想喝酒,如果想喝桌上這些不夠我一個人喝的。朋友都說,楊泊你從前可是好酒量,你從前見酒就上。楊泊說,現在不同了。我再為國家節約糧食和酒精。王拓走過來,挨著楊泊坐下,他的勸酒也遭到失敗。王拓始終不知道楊泊這種鐵一樣的意志出於什麼原因,他無可奈何他說,你不喝酒,那幹什麼?楊泊咳嗽了一聲說,我來就是想,在你們中間坐坐。八點鐘我要走,我要去接孩子。王拓一時無言,內心有某種深深的感動,他也感覺到楊泊身上無形的陰影,它雖然被楊泊自己淡化了,但確實存在。

  楊泊安詳地坐在他的朋友們之間。他的精神飄浮在一些抽象的思想領空裡。他看見所有的酒杯裡盛滿灰色塵埃,它們上浮然後下沉,如此循環,體現物質的存在;他還聽見盆栽鐵樹上發出的細微的枝葉爆芽以及斷裂的聲音,一如生命進程的展示。楊泊微笑著,他感到多日來頭腦第一次這樣清醒,後來他用一種微顫的聲調問身邊的王拓,從這裡出去,你們又到哪裡去?王拓舉著酒杯說,回家,喝完了回家睡覺。楊泊說,對,我們都要回家。

  晚會的主要內容是家庭舞會,楊泊對這套程式非常熟悉,他幫著把大蠟燭——點燃,把家具抬到牆邊,然後他站在一邊看他們跳舞,楊泊的交誼舞其實跳得很好,但是很多時候他不想跳,或者說他對此漸漸淡漠了。他不想跟任何人面對面靠得很近,似乎那樣會帶來某種洞穿和喪失。

  任佳走過來,她穿著鮮豔的長裙走過來,把手搭在楊泊的肩上,她說,你不請我跳,我來請你了。楊泊說,對不起,我已經把所有舞步忘光了,任佳吸起鮮紅的嘴辱說,你不能拒絕一個過生日的快樂公主,她正在尋找森林中的好獵手。楊泊當時就發現任佳喝醉了,他覺得女人的醉態比男人更滑稽,她們即使醉了也不失平日的矯飾和多情。楊泊想了想伸手扶住了任佳,他熟練地帶著她軟綿綿的身體舞至人堆裡。他發覺他們都注意著他和任佳,他覺得對一雙隨意組合的舞伴施加額外壓力是沒有意義的。任佳放縱地笑著說,太好了,太美了。楊泊聞到了她嘴裡的酒氣,他覺得與一個醉酒的女孩跳舞確實有一種壓力,它來自別人的目光,也來自自己內心陰暗的那一部分。楊泊猛地轉動任佳的腰,使她旋轉了一圈、二圈、三圈,轉到第四圈的時候任佳突然失去重心,俯在楊泊的身上嘔吐起來。楊泊站定了任她嘔個不停,他感覺到後背上濕熱濕熱的,一股難聞的氣味,任佳嘴裡湧出的穢物吐了他一身。

  楊泊,你為什麼不跟那個庸俗女人離婚?被王拓扶進臥室後,任佳一邊痛哭一邊尖聲大喊。楊泊,你一定要回答我,你為什麼不離婚?

  所有的目光都暖昧而緊張地掃向楊泊。楊泊面無表情地走到門邊,伸手從掛鉤上摘下那只他兒子的塑料座椅,楊泊回頭說,離婚沒有意義,結婚沒有意義,我不知道什麼事情最有意義。

  楊泊看了看手錶,慢慢走出門去。在黑暗的走廊上,他一眼認出了那輛被汽車撞過的自行車。楊泊騎上車自行車鋼圈和輪胎發出一種尖銳刺耳的噪聲。楊泊就這樣騎著破車回家,被酒精和食物弄髒了的外衣使他厭惡,他把它脫下來,夾在後座上。在任佳家的結局是楊泊沒有預料到的,對於任佳的明顯多情,他感到茫然,內心對此存有一種深深的隔閡。沒有任何事物可以強加於他人頭上,楊泊想盲目的多情對於世界也是毫無意義的。

  有一天深夜,楊泊在睡夢中被一種重物墜地的聲響所驚醒。他猛地從床上跳起來,光著腳站在冰涼的地上,馮敏迷迷糊糊地問他,你又做惡夢了?楊泊說,是什麼東西掉下去了?楊泊自己也解釋不清他對此做出的強烈反應。那種沉悶的聲響使他心跳加劇,他打開檯燈,從鏡子裡看見一張驚惶而陌生的臉。

  第二天才知道是陽臺上的那盆吊蘭墜落在樓下,夜裡的風刮斷了鐵絲,也葬送了楊泊所珍愛的吊蘭的前程。楊泊看見花盆已經碎裂,吊蘭的葉子在風中籟簌顫動。他找根繩子在花盆上捆了幾道,想把它抱回家,走到樓梯上,他站住思考了一會兒,又返身下樓,把那盆吊蘭扔進了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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