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已婚男人 | 上頁 下頁


  馮敏離家的這段時間裡,日子變得悠長了。楊泊一天只胡亂吃兩頓飯,埋頭於那本關於信息發播和反饋的書的創作,屋子現在真的空寂了,這是楊泊潛意識中所希望的局面,一旦來臨卻又帶來了某種複雜奇怪的感覺。楊泊感到既輕鬆又很沉重。他回顧這幾年的婚姻家庭生活,一切的矛盾衝突都誕生于孩子出世這件簡單的事情上。

  楊泊不記得在馮敏分娩前是否笑了,但馮敏一口咬定他在笑。她說我疼得死去活來,你卻看著我笑,你覺得我的痛苦很滑稽,只要我喊出一聲,你就咧開嘴已笑,雖然沒有笑出聲音,但是你的沒心沒肝的殘忍是掩飾不了的。楊泊不記得這些細節,他不相信自己像馮敏描述的那樣殘忍,他說,你這是臆造,是妄想狂。馮敏冷笑了一聲,又說那麼你為什麼不肯在手術通知單上簽字?醫生告訴你是難產,必須做剖腹手術,你為什麼不肯簽字?是不是希望我在難產中死去?楊泊說你這才是殘忍,把別人想像得那麼殘忍本身也是一種殘忍。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我希望你自然分娩。我不喜歡用剖腹方式迎接我們的孩子。馮敏又一次地冷笑,她說你說得好聽,難道你不知道我是難產,必須剖腹,如果不是我媽媽來了,我就要死在臨產室了?楊泊想了想,說,我不知道。我覺得你的說法沒有意義。

  楊泊只記得臨產室門前那張冰冷的木條長椅,還有玻璃門上用紅漆寫的兩個大大的「產」字。玻璃門被護士不斷地推開,關閉,挾來一種冷風和難聞的氣味。楊泊那天總是感到冷,他瑟縮在長椅上,腦子裡一片空白。奇怪的是他始終不能把馮敏的生產和自己聯繫起來,他反復讀著一張庸俗無聊的街頭小報,對四周的環境感到一種深深的隔閡。他記得還有幾個男人也在臨產室門外,他們像拿著彩票等待中獎一樣焦的而激動。有個工人模樣的竭力跟楊泊搭話,他說,你是男是女?楊泊說,不知道。等生出來看吧。他說,沒做過B超?楊泊說,不知道。他對楊泊的回答不滿意,搖了搖頭,又說,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楊泊說,無所謂。那人疑惑地看了看楊泊,忽然笑著說,我明白了。你不想要孩子吧?楊泊沒有再理踩,他冷淡地把頭埋下去繼續讀報。其實他也說不上來想不想要這個孩子,或者說這不是想不想的問題。楊泊認為生育是一件自然的事情,是生命的過程,作為一個男人,他不應違抗也無力違抗。楊泊反復讀著一張庸俗無聊的街頭小報,報紙上有一則報道使他很好笑,報道說畜牧學家發明了一項新的科學專利,他們給母雞戴上兩片粉紅色的隱形眼鏡,母雞就會大量地生蛋,蛋產量可翻三番。

  楊泊從這間屋子走到那問屋子,打開每一盞燈。他不是那種精力充沛的人,在椅子上坐久了或者與人談話時間長了都會疲倦。他發現窗臺上有半包紅雙喜香煙,不知是誰忘在那兒了。楊泊笨拙地點了一支煙,猛吸了兩口。他不會抽煙。馮敏曾經勉勵他抽煙,她說男人應該抽煙,就像女人不應該抽煙一樣。楊泊說,你這是教條。抽煙至多是無聊和苦悶的象徵。馮敏說,你說得對,但我覺得你連無聊和苦悶也沒有,你這人那麼空,什麼也沒有。楊泊無言以對,他覺得馮敏刻毒,但他不想以更刻毒的話回敬她。因為他懶得吵架。

  有人敲門。敲門聲很急促,楊泊去開門。門外站著一個穿黑色夾克的青年,是個陌生人。楊泊問,你找誰?那人說,找你,你就是楊泊?楊泊說,是的,既然找我就請進屋吧。那人笑了笑,緊接著他揮起拳頭朝楊泊臉上打去,楊泊被打得茫然不知所措,他聽見那人說,楊泊,我就是來教訓你們這些騙子的,楊泊眼前金星飛舞,他扶著門框,看見那人把領子往上提了提,然後噔噔地下樓。

  楊泊摸了摸臉,手上全是血,鼻子被打破了。楊泊朝樓梯追了幾步又站住了,他站在黑暗的樓梯上,搖了搖頭,這世界整個瘋狂了。楊泊猜不出那闖入者的身份,是精神錯亂者,抑或真是一個受騙者?楊泊捫心自問,他從來沒有欺騙過誰,為人真誠一向是他生活的準則,即使在籌建信息公司時他也在工作條例中規定:出售信息必須經過嚴格驗證。不得出售假信息。那麼,騙子這個字眼為什麼會加到他的頭上,楊泊覺得這事情很荒誕,也很可笑。那個人到底是誰?他像一個神秘使者一樣突然來臨,把一個事業已經失敗的男人的鼻子打破了,楊泊覺得他的面目既深刻又可笑。

  好多天了,楊泊第一次照了鏡子。他看見自己單薄瘦削的鼻子歪扭著,鼻孔下面凝滿了血,他還發現自己的頭髮和鬍子都在瘋長,顯得紊亂不堪。楊泊用力扯下了下巴上一根鬍子,他想頭髮和鬍子在人體生長是最沒有意義的,它們一個勁地瘋長,不僅不能帶來任何價值,你還必須花錢花力氣處理它們。

  第二天上午,楊泊在鼻樑部位的隱隱作痛中驚醒。陽光從窗玻璃上反射進來,刺疼他的眼睛。楊泊抽下腦袋下的枕中,折成條狀搭在眼睛上,他想繼續睡一會兒,卻無法再睡了。依稀想起夜裡做了許多惡夢,只是一個也沒有記住。楊泊總是這樣,每夜都做許多夢,一俟醒來就都忘了。

  楊泊扳指一算,馮敏離家已經五天了,他必須去把她從娘家接回來。不知是哪本家庭生活指南書講了,五天是一個界線和極限,夫妻吵架在五天后應該由一方主動緩解,否則超過五天,容易導致矛盾的激化和發展。楊泊對這種理論從來是置之一笑,他去接馮敏和孩子回家,只是因為他需要他們回家了。

  楊泊從門後摘下孩子的自行車座椅,匆匆地下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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