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你好,養蜂人 | 上頁 下頁
十一


  「凡事就怕你沾,你一沾就上癮了。上了癮就收不住了。」噗嘟。噗嘟。我聽著這聲音就覺得夢裡的一切都模糊起來。修腳老頭的手是不是有魔力?在城市裡呆長了你就會有一手魔力,你就要靠這一手魔力吃飯。

  老頭說:「人活著也就是上澡堂泡泡快活了。還有什麼?從前有鴉片白麵。那玩意也就是怕上癮,癮一來家破人亡不說死了還欠一屁股債。沒意思啊。」

  老頭說:「還是泡澡堂好啊花不了幾個錢圖個全身輕快,我在澡堂修了幾十萬臭腳了,我想泡一泡就是沒工夫。沒什麼意思啊。」老頭又說:「我還是上班快活些下班回家還是受氣,我有三個兒子,三個兒子結婚花5000元錢我哪裡還有存款呢?兒子媳婦今天等我開家庭會議,他們要把金鎖賣了買彩電,金鎖是祖上傳下來的,我就是把金鎖吞進肚子裡也不能給他們狗雜種,他們要就來開我的膛挖開我的胃吧。」我迷迷糊糊聽著修腳老頭的嘮叨。我從衣服口袋裡找錢給他時,猛然發現老頭流了眼淚。他呆滯地看著我的腳,伸手摸了摸又推開了,然後他說了聲「沒意思」就走開了。我從來沒見過老頭哭,老頭一流眼淚你真不知如何是好。我記得是元旦前一天我最後一次去了清泉浴室。我走出池子時看見浴室裡一片騷亂。有人喊著「鍋爐房鍋爐房」有人手忙腳亂地圍著浴巾朝鍋爐房跑,我拉住一個人問:「怎麼啦?」那人一邊跑一邊說:「吞金啦。」我說:「是誰吞金啦?」另一邊有人回答:「老田,修腳的老田吞金啦。」我跟著他們往鍋爐房跑,跑到鍋爐房時我發現朝向大街的門打開了,街上也圍了好多人看著四個白大褂把老田往救護車上抬。我不能再往前跑。救護車很快地呼嘯而去。我想起老田給我做全活的情景,這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我想那個老田怎麼開玩笑似地說吞金就真的吞金了呢。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對三個兒子媳婦生這麼大的氣。

  就是元旦的前一天我從清泉浴池回旅館時看到門縫裡塞了一封信。我一看信封上那蝌蚪般的字跡就大聲叫了起來,「養蜂人。」信封裡是一角《南津晚報》,我看見報紙的一角畫了一張圖,圖下寫著幾句流草難辨的詩句:

  四面是城市中心是你家養蜂人在天上

  你來找我嗎?

  我從來沒讀過這樣混帳透頂的信。但我不相信養蜂人的出現就是為了作弄我。我拿著那一角《南津晚報》去找服務員,我說:「這封信是你塞進門縫的嗎?」她說:「沒有。」我又問,「那你看見有一個養蜂人來過嗎?」她厭煩地說,「沒有沒有。我沒有看見什麼養蜂人。」她擰過臉去又低低地罵,「神經病。」我跑到百子街上逡巡街上的人流。街上擁擠著五顏六色的人群五顏六色的汽車摩托車售貨車。沒有高個子細長眼睛絡腮鬍子黑皮夾克那個養蜂人。風從街口吹來,卷起地上的最後幾片梧桐落葉,有一個中學生把微型半導體收音機裝在衣袖裡回家,我聽見女播音員在播送天氣預報:「明天陰有小雪西北風五到六級。」這是1986年最後一個冬天日子,在一座城市的一條街道上。又是一個微雪的傍晚,我由西向東從百子街的和平旅社走到火車站。我擠在等待檢票的隊伍中心裡寂靜空曠,我跟著雜亂喧鬧的隊伍往檢票口一點一點地移動,身後是我的第九座都市。事情就是這樣,你總是離開一個地方再去另外一個地方。你想不出其它生活的方法。

  我得坐在火車上決定目的地。

  我永遠不回家,因為我發過誓。

  我想在哪兒下車就在哪兒下車,問題是我不知道養蜂人躲到哪裡去了。中國這麼大,你要找一個養蜂人多不容易。誰來告訴我養蜂人躲到哪裡去了?人人都在忙碌,誰有功夫來告訴我養蜂人躲到哪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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