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馴子記 | 上頁 下頁 | |
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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貪杯的人形形色色,有些人一喝就上臉,不過喝了三口兩口,看上去像是喝了一缸似的,有的人喝出了城府,喝得面色如土,滿嘴酒氣的,還講究風度,說他先走一步,還有幾個朋友等著他喝,其實是找僻靜地方掏喉嚨吐去了。有人喝多了就哭,有人喝多了倒頭就睡,有人喝多了就高唱《國際歌》,也有人喜歡借酒撒瘋,仗著幾分酒意趁機動手打人,嘴裡不乾不淨,對待這種人馬駿最有辦法,他說,讓他來跟我喝,我來教他怎麼喝。這種人,抽他幾個醒酒巴掌他就老實了!那麼多人在酒桌上出了洋相,只是因為他們不懂得解酒的秘訣。馬駿掌握好多秘訣,但他從來不告訴別人。現在我們香椿樹街上的人漸漸都知道了,馬駿喝酒是專業的——知道了也沒用,馬駿在外面喝,他瞧不上你,不跟你這種業餘的喝。 馬駿的妻子蔣碧麗也算是香椿樹街的知名人士了,她現在是馬駿的前妻。去年五一勞動節馬駿三巴掌把蔣碧麗打跑了,這事我們都知道。這事我們談論了快一年了。世界上每天產生一大堆新聞,美國人的導彈把伊拉克炸成了個禿子,薩達姆還說,讓他們來,讓他們來!一個削尖腦袋發橫財的歐洲商人從波羅的海中打撈一隻沉船中的貨品,撈上來幾千瓶葡萄酒,一瓶竟然賣三千美元,折合人民幣就是兩萬多呀。瀋陽有個貌不驚人的產婦生孩子,一口氣生了六個,不僅沒有違反計劃生育政策,還出了風頭上了電視。這些事情多麼有趣,但它們離香椿樹街人的生活太遙遠了,相比之下人們更關心馬駿馬大頭的事情,就在昨天,紹興奶奶還在雜貨店門前拉住馬駿,倚老賣老地批評他,說,大頭呀,人要講良心,不要都去學陳世美,碧麗多好的媳婦,你為什麼打她三巴掌?你怎麼就把人家三巴掌打跑了呢?馬駿沒給她好臉看,說,別來問我,你去問她! 蔣碧麗的品行怎麼樣,去問她的麻將搭檔就行了。理髮店的陳四眼至今對她的牌品義憤填膺。陳四眼說牌桌上見人品,別看蔣碧麗平時很熱心很隨和,上了牌桌她的缺點就像街上的垃圾,一堆是一堆的,贏了大牌她小人得志,對別人諷刺挖苦,和了小的她這山看著那山高,要是輸了她的嘴裡就熱鬧了,主要是罵人,除了冷玉珍她不敢罵,大概罵起來也不一定是她的對手,其他人伸手拿她的錢都要罵,尤其是罵起陳四眼來不留情面,你沒見過錢啊?欠一會兒都不行?早給你你就富過李嘉誠了?陳四眼,人家沒冤枉你,摳了屁眼吮手指頭。陳四眼最難忍受的就是這最後一句話,他斷定這是蔣碧麗從馬駿那兒學來的,當然馬駿又是從他父親馬恒大那裡繼承過來的,陳四眼能說什麼?他只能歎息一聲,說,你們馬家人,嘴臭啊! 但現在蔣碧麗不是馬家的人了。馬駿三個巴掌把她打回娘家去了。事情發生在去年五一勞動節。馬家人一向看重這個節日,照例要吃炸春捲。蔣碧麗騎車去市場買春捲皮子,馬駿在家裡剁肉餡。事情其實是出在自行車身上,蔣碧麗從市場出來發現自行車輪胎紮破了,她推車去橋邊的車鋪補胎,就這樣遇到了宿明,宿明和幾個狗男女在簡易棚裡打撲克,打最新流行的鬥地主。宿明讓蔣碧麗在外面等著,說打完一副牌再說,蔣碧麗的腦袋就往棚子裡探進去了,她說,鬥地主?我會!宿明你快幫我去補胎,我替你打!宿明開始沒理她,蔣碧麗沖進去說,你怕什麼?快補胎去,我來上,贏了歸你,輸了算我的! 蔣碧麗買的春捲皮子放在自行車簍子裡,都被太陽曬乾了,她還坐在那裡鬥地主,這個女人我們已經介紹過了,贏了不肯下去,就像輸了不下桌一樣。馬駿在家裡等得心焦,馬恒大說,她一定是手癢了,你出去找找,她一定又在賭錢。馬駿說,昨天還答應我了,說保證不打牌了。馬恒大說,你自己的媳婦還不瞭解她?她說得比唱得好。馬駿來不及洗手就出去了,走在街上就像要去哪裡殺人一樣。你知道馬駿的脾氣不好,你看他的鐵青的臉色就能預見那三個巴掌,他們馬家人最喜歡打人巴掌了。馬駿走到橋邊,看見冷玉珍從橋上下來,馬駿是不喜歡與婦女糾纏的人,他不看她,但冷玉珍大聲喊他,她說,馬大頭,你媳婦找到新搭檔了,她和宿明他們在鬥地主呢。馬駿瞪著冷玉珍說,你嚷嚷什麼?我知道她在鬥地主。馬駿是個愛面子的人,但是他愛面子並不意味著給別人面子。馬駿向宿明的車鋪那裡瞄了一眼,他多少還有點克制,還在橋上踱了幾步,等著冷玉珍離開,冷玉珍卻不肯配合他,她跑到水果攤那裡假裝買水果,其實是在密切關注馬駿的動向。 馬駿終於沒有耐心了,他沖進宿明的車鋪,二話不說就把蔣碧麗從桌上拎起來了。棚子裡的幾個人都認識馬駿,誰也沒有保護蔣碧麗的意思,其中一個人很自私,埋怨馬駿把他的好牌沖了。馬駿把妻子推到外面,順勢給了她第一個巴掌,這下掃了蔣碧麗的面子,她破口大駡,一定要打回一巴掌,馬駿對妻子很小氣,不僅不讓她打,而且打了她第二個巴掌,他說,你不要吃春捲了,吃巴掌!夫婦倆就在橋邊扭打起來,冷玉玲想擠進去拉架,顴骨上被馬駿捅了一肘,後來紅腫了好幾天,從此看見馬駿就吐唾沫,這是後話。冷玉珍這時非常同情蔣碧麗,她說,碧麗抓他的襠。蔣碧麗慌亂中聽了她的,去抓馬駿的要害,結果就挨了馬駿第三個巴掌。馬駿打了第三個巴掌,第三個巴掌勢大力沉,他看見妻子就像接受軍訓的女兵,突然在他腳下臥倒了,他就愣在那兒了,後來他對朋友說他聽見蔣碧麗身上不知什麼部位發出了碎裂的聲音,他不敢下手了。他知道就此罷休也沒用了,他們肯定要散夥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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