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嫻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十二


  1987年的夏天異常燠熱。這年夏天有許多老人死于酷熱的氣候。嫻就是其中的一員。當七月將近的時候,昔日匯隆照相館的樓上已經熱如蒸籠,嫻在病榻上輾轉反側,她預感到死神正在漸漸逼近,但她除了大量吞食雪糕和冰水,沒有其它辦法反抗。嫻得了褥瘡,她時常哀求簫給她作全面的清洗,但簫只是敷衍了事地給擦洗一番。簫捂著鼻子,她對嫻說,我這樣也對得起你了,你看我挺著大肚子,我也很累,我也想讓人給我洗一下呢,可我沒這個福氣,我在這個家裡從來就沒得到一點好處。嫻後來又要求簫去買冰放到房間裡,簫終於忍不住叫起來,夠了,你別再煩我了,電扇一天到晚吹著,天天一度電,你還要冰。既然這麼怕熱,你當初怎麼不跟那個老闆去香港,香港有冷氣,再熱也不怕,還有傭人伺候,你為什麼不跟他去?嫻老淚縱橫。嫻在彌留之際經常沉湎於往事的辛酸回憶中。一本發黃的影集就放在枕邊,但她已經無力去搬來欣賞,影集裡有她年輕時留下的美麗倩影,這是她一生中唯一為之驕傲的事情。嫻覺得她的一生像紙片一樣被漸漸風化,變成碎片。她想起1938年與孟老闆短暫的歡情,想起對那次墮胎手術的逃避,又一次心如刀絞。

  我怕痛。嫻說,就因為怕痛,斷送了我的一生。我要是做了手術,不會有芝,也不會有你,我就會過上好日子了。我要是跟他走了,現在也用不著看你臉色挨你罵了。那不一定。女人永遠沒有好日子,這跟男人沒有關係。簫一針見血地回答了嫻的臆想。

  嫻在彌留之際好像被一種可怕的意象折磨著。她讓簫給她拿一把刀來。簫說,你要幹什麼?嫻的臉色潮紅,雙眼炯炯發光。簫走到廚房裡,拿刀回來,正好看見嫻微笑著溘然而逝。簫聽見窗外飄來一陣如泣如訴的歌聲。這是送嫻去黃泉之路的唯一儀式了,簫想她為嫻作了解脫,而女人與女人的心其實是相通的。女人的共同敵人是男人,但女人卻是為男人而死,簫想這不是一件公平的事。

  1987年的夏天簫獨自居住在照相館上。她每天中午從菜場回家,一半時間倚窗冥想,另一半時間用在拖地板樓梯這類家務事上。簫拖著沉重的身子,拎著水桶拖把來往於樓上樓下,重複著同一種單調的擦洗動作。從窗戶門縫裡擠進了1987年熱鬧的街市聲,但是簫對外面的世界無動於衷。簫現在是一個人生活了。她竭力把小杜留下的所有痕跡都抹去,其做法酷似當年被拋棄後的嫻的做法。最後她站到椅子上,摘下牆上的結婚照。她取出照片細細端詳了一番,用剪刀把照片剪成兩半,一半是她自己,另一半是小杜。簫把小杜的那一半剪成許多碎片,捧著它們扔進抽水馬桶,然後她很利索地放水沖掉了那些碎片。想到小杜的照片已經混跡於糞便和污水之中,簫憔悴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稚氣的笑容。簫懷孕八個月的時候去醫院作最後一次圍產期檢查。醫生認為簫有早產的跡象。簫的神色立刻變得憂心忡忡。醫生說,你別著急,不管是否早產,嬰兒都能活下來。簫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擔心沒有時間,我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沒辦好呢。醫生說,還有什麼事情比分娩更重要呢?簫輕聲地笑了笑,她說,當然有,不過這事我不能告訴你。第二天簫像往常一樣去菜場工作。她賣掉了很多肉,很快肉案上就空了。簫用抹布擦了擦刀,跑到別的肉攤上割了一塊五花肉。她對同事說,晚上小杜回家,我要招待他吃紅燒肉。簫後來就把那塊肉連同刀一起塞進包裡,有同事好奇地問,這麼重的刀你帶回家去?簫說,這刀快,好用,我帶回家派用場。簫在公用電話亭裡給小杜打了電話。小杜很吃驚,因為簫從來沒給他掛過電話。簫在電話裡的聲音柔弱而自然,她說,等會兒你回家吧。我請你吃飯,談談我們離婚的事情,這事不能再拖下去了。傍晚時分小杜如約而至。他帶來了一筐桔子和一袋話梅,那都是簫最愛吃的東西。簫的表現很平常,她在爐邊忙著炒菜煨湯,她對小杜說,你別客氣,現在還沒離婚,我們還是夫妻,夫妻之間沒什麼客氣的。

  小杜的心情忐忑不安。他認為簫的邀請有所企圖,所以一直等著簫的實質性話題。但簫始終不提,她只是殷勤地給小杜夾菜盛飯。小杜終於忍不住了,他說,簫,你想提條件儘管說吧,我會儘量滿足你。說吧,你想要多少錢?簫從容不迫地盯了小杜一眼,她說,為什麼提錢的事?我如果要十萬元你拿得出嗎?你拿不出,我也不想要你的錢。小杜說,那麼孩子由我來付撫養費吧,每月八十元夠嗎?簫搖了搖頭說我生的孩子我自己養,跟你沒關係,孩子也用不著你撫養。小杜感到疑惑不解,他看著簫平靜從容的臉,突然覺得她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小杜說,我真的沒想到你對我這麼寬容,那麼你到底還希望我做些什麼?簫這時候嫵媚地笑了一笑,她凝視著小杜的臉,過了很長時間,最後她用一種輕鬆自如的語調說,你今天睡家裡吧,我跟你情義未斷,今天夜裡做最後一次夫妻吧。最後一次,一了百了,以後我們各走各的路,誰也別管誰。夜裡十點鐘左右,小杜茫然地爬上了床。小杜與簫大約保持著一拳之隔的距離躺著。他再次溫習了簫的身體所散發的女性氣息,想起他的這段短暫的婚姻經歷,小杜痛切地感受到生活的種種矛盾。有許多話想與簫談,但簫對空泛抽象的話題從來是不感興趣的。小杜偷偷地觀察簫的睡姿。簫側臥著,臉朝向他這一邊。借著月光可以看見簫的眼睛是閉著的,剛剛燙過的頭髮無力地卷成一團,遮蓋了她的一半臉部表情。小杜想她也許很累了,而他也很累了,他們都需要睡覺了。因為該說的話都已經說完,該做的事也都已做完。淩晨二點,當窗外第一輛送牛奶的三輪車哐當當地駛過時,簫輕輕地下了床。她走到鏡子前,借著那一點幽暗的反光整理了一下淩亂的頭髮。簫看見自己的眼睛在黑暗的房間裡閃著灼熱的光亮。她在房間裡來回踱了一圈,最後從書架上抽出那把割肉刀。也就是這時候,簫感覺到了分娩前最厲害的陣痛,她的整個身體都在這種異常的痛楚中下墜,簫掙扎著朝床邊走過去。她一直想在分娩前完成這件重要的事情。但現在不行了,分娩前的陣痛使簫脆弱乏力,她的意志也在這一瞬間迅速崩潰,簫舉著她用慣了的割肉刀,她知道她已經無法下手了,也許她本來就缺乏這種力量。絕望、恐懼和疼痛交織在一起噬咬著簫的心,簫猛地爆發出一聲淒厲的哭聲,她看見自己的持刀的手頹然垂下,當地一聲,那把刀沉沉地掉落在地。小杜驚醒時看見簫哭泣著朝門外挪。小杜說,你怎麼啦?簫聽見小杜的聲音放聲大哭,她斷斷續續地說,送我去醫院,我的羊水破了,我要生了。

  簫在市婦產醫院產下了一個女嬰。簫在分娩時不停地哭泣,助產士們以為她是怕疼,她們當然無法分辨產婦們哭泣的內容,其實每一種哭泣的內容都是不盡相同的。小杜作為家屬在產科病房裡照顧簫和嬰孩。簫從產床上下來後沒有同小杜說過話。到了第三天,護士們把嬰兒車從裡面推出來,簫一眼就認出了她的女兒,她指著嬰兒車對小杜說,左邊第三個,去抱來吧,那是你的女兒。簫的奶水很足,她給嬰孩餵奶的動作協調而熟練,這讓小杜很吃驚。小杜坐在一邊,看簫給嬰孩餵奶。陽光從病房的百葉窗折射進來,簫的憔悴而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種隱隱約約的金黃色,簫凝視著她的孩子,目光柔情似水,旁若無人。小杜倏然發現簫原來也有著一種美麗,小杜又想,哺乳的女人也許都是美麗的。後來簫終於說話了。簫一邊輕輕拍著熟睡的嬰兒,一邊淡淡地問,你看見地上那把刀了嗎?

  看見了。小杜狡黠地一笑,他說,其實那天夜裡我根本沒睡熟,我知道你有陰謀。

  你知道我想幹什麼嗎?

  知道。我還知道你下不了手,所以我一點也不害怕。如果不是這孩子,說不定我就下手了。我豁出去了。如果這樣就會發生格鬥。你怎麼打得過我呢?一般來說,女人都敵不過男人。我不相信。走著瞧吧,小杜,我不會輕易地放過你。這是1987年的深秋。這一年許多青年婦女在打離婚,簫只是其中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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