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嫻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簫後來拖著兩條僵硬的腿返回城市。她真的患上了可怕的風濕性關節炎。在肮髒擁擠的鄉村公共汽車上,簫坐在她的簡單的被包上想像回城後的生活。她感到一片茫然。當車窗外的田野農舍最後消逝時,她意識到自己的青春時光已經提前耗費光了。簫的經歷與她的同時代人基本相似。後來她一直在一家綜合菜場的豬肉櫃檯上賣肉。對於這門職業簫沒有嫌棄之心,她有思想準備。與簫前後病退回城的知青覓得的工作五花八門,有剃頭的,炸油條的,燒鍋爐的,還有一個女孩去殯儀館當了化妝師。他們對簫說,你算是有福氣的,賣肉這行當不錯。簫說:我知足,你們以後買肉都來找我吧。初上豬肉櫃檯的那幾天裡,簫老是從自己的衣服上聞到生豬肉的氣味。這種氣味就像植物一樣在她的指甲、頭髮和鼻孔裡生長,揮之不去。簫每天都去對面的公共浴室洗澡,但也無濟於事。她沒有辦法了。隨它去吧。簫想豬肉味總比農場生活易於忍受一些。簫後來就不去洗澡了,不去洗澡也就過來了。簫從中總結了對付生活的無為而治的新經驗。簫回城後發現芝的憂鬱症病狀日趨嚴重。芝終日坐在背光的窗前,手捧亡夫留下的一隻解放鞋喃喃自語。每逢星期三的上午她離家出門,去鐵路道口祭奠鄒傑的亡靈。簫知道星期三是鄒傑的忌日。想起鄒傑她的心中就有一種浮冰的涼意。簫不希望留存鄒傑的任何記憶,但她始終無法忘記十四歲那年的重大事件。鄒傑留在鐵軌上的那灘紫色汙血在十年以後仍然散發著悲愴的氣息。

  簫的男朋友小杜有一天在鐵路道口看見了芝,芝對亡夫的刻骨銘心的眷戀使他頗為感動,同時他也擔心芝的安全,第二天小杜與簫在公園約會時提及此事,他發現簫的反應極為平淡。你別讓她去鐵道口了。那裡很危險。小杜說。她有病。她要去,我有什麼辦法?簫說。我不管她。你應該管管。雖然她不是你親生母親,但也是養母。你不管誰管她?我不記得她是怎麼養我的,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長大的,所以我不領誰的情。簫低下頭咬著嘴唇說。

  小杜看見簫的眼圈有點發紅,他知道簫對她家的事是諱莫如深的。但是好奇感促使小杜緊追不捨,他談了一會兒閒話,突然又問,簫,你的養父是怎麼死的

  簫沉默不語。她轉過臉看著別處,過了好一會兒說,你為什麼要打聽這些?這跟我們的事有什麼關係?小杜說我只是隨便問問,你要不想說就不說。那天簫藉口上廁所不辭而別離開了公園。簫和小杜的約會經常出現這種尷尬局面,許多次不歡而散,然後又再次見面。他們的戀愛不冷不熱地持續著,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雙方都不想輕易地放棄對方。小杜三十一歲了,是同濟大學畢業生,想結婚但沒有房子,而簫也二十八歲了,簫是個賣豬肉的營業員,她在紅旗照相館的樓上有永遠的房產繼承權。他們都逾越了浪漫年齡,一切要從實際出發。簫和小杜準備登記結婚的前夕開始著手處理養母芝的問題。簫為此調休一天,專程去芝以前工作的水泥廠商量。她直截了當地提出了送芝去精神病院的要求。水泥廠方面很吃驚,他們說,為什麼要去那裡?芝的病很輕,完全可以在家裡調養。簫說,你們不瞭解情況,她經常去鐵路道口,出了事怎麼辦?誰負這個責任?水泥廠方面說,你是她女兒,你當然有責任照顧她。再說她病休二十幾年,廠裡付的醫藥費已經夠多了,住院的費用是付不出了。簫說,你們不肯付難道讓我付嗎?我一個月八十元工資,還要準備結婚,我拿什麼付?簫說著說著就哭起來,許多傷心事一齊襲上心頭,簫最後已是泣不成聲。水泥廠方面因而動了惻隱之心,同意將芝送到郊外的精神病療養院去。

  一個春光明媚的週末上午,簫提著網兜和一口皮箱把芝送上了吉普車。芝一手抱著她最鍾愛的紅色康乃馨花束,一手抱看亡夫留下的解放鞋走上汽車。她沒有作任何反抗,簫看了看芝的寧靜木然的臉,輕聲勸慰說,去吧,養好了病我再接你回家。簫結婚的時候,嫻已經癱瘓在床上了。簫和小杜的新婚之夜,嫻不停地用棍子敲打牆壁,這讓小杜感到非常掃興,他說,她想幹什麼?簫說,可能又想吃東西了,別理她。她一天到晚躺著,光想吃。小杜說,老這樣敲不是辦法,你去看看她吧。簫說,不去,讓她敲,她存心不讓人安靜,我恨死她了。小杜無奈地聽著牆壁上的反彈聲,他說,這樣敲我們什麼時候才能睡?你不肯去我去吧。

  小杜披上毛衣推開嫻的房門。嫻躺在昏暗的熒光燈的光圈裡,她的臉色微微發青,酷似一隻蒼老的蘋果。你想喝水嗎?小杜站在門口問。

  嫻沒有回答,她在翻看一本發黃的影集。你想吃點什麼?小杜又問。

  嫻抬起頭看了眼小杜,然後指了指影集說,你知道吧?我從前是個電影明星。簫結婚後的第二個月物價就上漲了。她事先得到消息後首先想到的是貯備食品,她買了許多豬肉、魚、雞蛋之類的東西,醃在罎罎罐罐裡。廚房裡放不下,簫讓小杜把醃魚醃肉放到桌子底下、閣樓上面。簫在家裡走出走進,到處聞到從醃魚缸裡散發的腥臭,她厭惡所有不良氣味,但她沒有辦法。簫當家,她必須精打細算,她必須每個月往銀行裡存一百塊錢,才有可能在兩年內置備電視機、冰箱和洗衣機。別人有的東西簫也想擁有,而這個目標的實現必須靠簫的努力。簫裁減了所有不必要的開支。她首先減免了嫻的牛奶。嫻喝了幾十年的牛奶,第一天喝速浴豆漿晶時她把碗摔在地上。嫻說,我的錢呢,錢都到哪裡去了?連一瓶牛奶也不給我喝了。簫說,坐吃山空,你的錢都讓你吃光了。我反正一分錢沒拿到你的,給你豆漿喝算我孝順了。嫻躺在床上又哭又鬧。簫不為所動,後來她把豆漿碗拿走,說不喝也行,你就跟我們吃泡飯吧,我已經吃了三十年泡飯了,我連速溶豆漿也沒喝過。簫的第二步計劃是逼小杜戒煙。小杜起初堅決不同意,小杜說,我活在世上就好個煙,你不能剝奪我抽煙的權利。簫說,什麼權利不權利?你燒的不是煙,是錢。我們現在不需要權利,需要錢。我們需要電視機和冰箱,一切都需要錢,等有了錢置齊了東西,你抽不抽煙我就不管了,到那時候你再要回抽煙的權利吧。小杜驚異于簫思維的直接和輕靈。他順從了簫。他深知簫限制的實際是他買煙的費用,所以小杜後來就成了個專門蹭煙抽的人。研究所的同事譏笑小杜怕老婆。小杜不承認,他說,我不是怕她,我其實是可憐她。她要錢我滿足她,男人就應該滿足女人的各種願望,否則世界和人類就不會延續下去了。後來的一次食物中毒使小杜對醃肉產生了深深的恐懼。小杜吃了家裡最後那壇醃肉後腹瀉不止,他知道是肉沒醃透,時間一長就變質了。小杜硬撐著跑到醫院去掛了一瓶鹽水,他一個人躺在觀察室裡想到婚前婚後許多事,忽然感到婚姻的某些前景是黯淡的。後來簫急匆匆地來了。她坐在床邊對小杜的病情百思不得其解。食物中毒?簫不相信,她說,我也吃了醃肉,我怎麼沒中毒呢?可能你吃慣了變質的東西,腸胃功能好。別胡說。簫沉下臉說,如果你不想吃醃肉可以直說,也不用拿中毒來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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