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嫻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正當為今後的落腳點犯愁時,事情有了變化。嫻有一天從外面回來,一進門就大罵黃醫生是個色鬼,又罵世界上的男人都是色鬼,沒有一個好東西。芝冷冷地說,到底怎麼了?嫻控制不住她的激憤情緒,尖聲說,他跟一個護士勾勾搭搭。芝忍不住刺了一句,那你跟他不也是勾勾搭搭嗎?嫻把手裡的草編提包猛地砸到芝的身上,你幸災樂禍,你們存心把我氣死,氣死我你們就有好日子過了。男人不是好東西,女人也不是好東西。世界上就沒有一個好東西。芝把母親的提包掛到牆上,回過頭看看她那種歇斯底里的樣子,心裡充滿厭惡,另一方面,她又慶倖母親這場戀愛的結局,這樣芝就不需要另起爐灶生活了。芝又以全部精力投入了白水泥的試製生產。到了1958年,躍進牌白水泥投產了。投產那天市里和中央的領導來剪了彩,最後和技術人員合影留念。後來那張照片登在《解放日報》的頭版頭條。芝也在照片上,她站在人群的左側,手捧一束鮮花。芝拍照時不喜歡笑,即使是這樣的歡慶場面,芝看上去仍然是心事重重的樣子。

  芝和鄒傑結婚後一直沒有懷孕。芝不解其中的原因,他們的性生活是正常的。芝對這種事沒有太多的激情,但她也不想採用任何避孕手段,她的潛意識裡是希望有個小孩的。她發現鄒傑很喜歡孩子。在某次平淡的房事後,芝問鄒傑,你想要男孩還是女孩?鄒傑說,女孩。你呢?芝鄭重其事地說,我不要女孩,我想要個男孩。鄒傑說,想不到你還有這種封建意識,新社會男女平等了,男女都一樣。芝搖搖頭說,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想法一時也說不清楚。好多事情女人有感受,男人沒有。你懂嗎?芝有一天絕望地把鄒傑推開,她望著天花板說,算了,也許我們中間誰有問題,我們應該去醫院檢查一下。鄒傑說,不會的,再說我們又不光是為了生孩子。芝啞著嗓子說,我只對孩子感興趣。鄒傑看著芝倦怠灰心的神情,感到很沮喪,他突然意識到芝是應付他的,芝的目的只是為了孩子。如果這樣,我不成了一匹種馬嗎?鄒傑想著,他覺得受到了某種傷害和污辱,他的旺盛的性欲因之被抑制了,以後的幾夜鄒傑一上床就自顧呼呼大睡。1959年的一個休息日,鄒傑陪著芝去了醫院。他在外面等了很長時間,突然聽見芝在診療室裡哭起來。鄒傑猜到了什麼,他一下感到體內變得空空蕩蕩,伴隨著一種深深的涼意。芝從裡面出來時泣不成聲,她目光呆滯地看著鄒傑,什麼叫輸卵管阻塞?我為什麼這樣苦,誰都能生育,我為什麼就沒有這個權利?鄒傑扶著芝朝醫院外面走,芝的步子搖搖晃晃的,芝繼續哭泣著說,如果我有孩子,我會對他好,我不會讓他受一點苦,老天為什麼就不肯給我一個孩子?從醫院回來後芝的情緒低落到極點。幾天沉悶傷心的日子過去,芝開始鎮定下來。她站在鏡子前端詳著自己憔悴的臉,她的臉由於過多的哭泣變得浮腫起來。芝抓過一把梳子梳著頭髮,對鄒傑說,你看我們該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鄒傑說。

  你考慮過離婚嗎?芝沙沙地梳著頭髮,她說,你要是想離婚,我同意。我不願意擔上絕後的惡名。

  別胡說了。鄒傑很厭煩地說,我早就對你說過,事業第一,家庭第二,有沒有孩子都一樣。

  現在這樣想,時間一長就不同了。芝說,你總不能一輩子跟一個不會生育的女人在一起。

  我拿你真是沒辦法。鄒傑歎了口氣,你老是自己折磨自己。難道你不相信我對你的感情?

  一切都會變的,只有人的命運不會改變。芝把梳子扔到桌上,掠了掠頭髮,她說,我母親把我生下來,就是為了讓我承擔她的悲劇命運,我恨透了她。我是一個私生女,本來就不該來到這個世界。所以我註定享受不到別人的幸福和權利。誰都能生育,我卻不會生育,這是我的錯嗎?芝那天說了很多。鄒傑不耐煩地聽著,他覺得芝流露了不健康的思想傾向,但他忽視了另外一種更為可怕的傾向。芝對生活感到了某種徹底的絕望,情緒低落到了極點。1959年秋天的一個夜晚,芝躲到廁所間吞下了半瓶安眠藥,然後她安然地回到床上躺在鄒傑身邊。芝準備就此告別世界。在廁所間的牆上她用圓珠筆寫了給鄒傑的遺書:鄒傑,別忘了付給母親這月生活費五十元。我是愛你的。早晨鄒傑醒來時發現芝還在安睡,他推了推她,芝一動不動。鄒傑想等一會再叫醒她。他去上廁所,看見了牆上那行字後猛地醒悟到了什麼。鄒傑去敲嫻的房門,他失聲大叫,快起床,芝尋短見了。嫻在裡面生氣地說,大清早的你胡說什麼,好好的怎麼會尋死?要尋死的是我,不會是她。鄒傑知道嫻不相信,他就把芝從床上抱起來往樓下跑。在清晨的大街上,鄒傑抱著芝擋住了一輛送豆製品的三輪車。車主說,這女的怎麼啦?鄒傑又急又恨地說,她活膩了。車主又說,那這車豆製品怎麼辦?鄒傑憤怒地說,人比豆製品值錢!他把芝往那堆油豆腐素雞百葉上一放,推開車主就騎上車往醫院去了。芝在灌腸後仍然睡了二天二夜。鄒傑和嫻輪流看護她。芝在第三天的薄暮時分醒來,看見鄒傑伏在她的腳邊睡著了。她伸出一隻手撫弄著他的頭髮,眼睛看著病室的窗外。窗外的石榴樹上有一隻小鳥跳上跳下的,芝依稀覺得她的靈魂和小鳥一樣在外面流浪著,跳上跳下的。

  你先別跟我說什麼。芝對鄒傑說,你到街上去給我買一束康乃馨。如果買來了,我就不會死,如果街上沒有康乃馨,證明我沒有權利生活下去,我還會走這條路的。鄒傑跑遍了半個城市,買回了一束紅色的康乃馨。他推開病室的門,看見芝的眼睛亮了一下,隨之又恢復了原先的淡漠。你把花插在藥瓶裡吧。芝輕聲地說。

  芝,你到底為什麼?鄒傑一邊插花一邊生氣地說。不為什麼。我就是有點害怕。

  你到底怕什麼?你怎麼能把生命當作兒戲呢?我怕失去你。日子一天天過去,你對我的愛一天天淡下去,最後沒有愛了,說不定會恨我。我害怕的就是這些,芝側過臉看著窗外,淚水盈滿了她的眼眶。

  1959年,鄒傑發現妻子芝的行為越來越古怪病態。芝終日精神渙散,唯一的精力都用在對鄒傑的嚴密控制上。芝不允許鄒傑和年輕女性說話,她對鄒傑的任何單獨活動都表示憂慮和緊張。有一次他發現芝在檢視他換下來的內褲,這種卑瑣的舉動使鄒傑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醫生認為芝患了憂鬱症。鄒傑不理解這種疾病的含義,他問醫生,如果我們領養個孩子,她的病會不會好起來?醫生對此不置可否,但他認為這個辦法可以試一試。到了年底,鄒傑去兒童福利院抱領了一個棄嬰。他想遵從芝一貫的意願抱個男孩,但福利院中所有的棄嬰都是女孩,沒有男孩。鄒傑覺得這種情況很不正常,他沒有辦法,最後抱回家的還是一個女嬰。鄒傑給女嬰取名為簫。他認為簫是一種有苦難言的樂器,就這樣鄒傑做了父親,其實是簫的養父。

  芝做了簫的母親。她對簫的性別始終懷有不滿的情緒。嫻做了簫的外祖母。嫻說,就當養只波斯貓吧。簫被抱回家的第二天,他們來到樓下的紅旗照相館,請熟識的攝影師照了一張全家福。攝影師讓他們都要笑,鄒傑和嫻很自然地笑了,而病中的芝懷抱嬰兒笑得略顯茫然。後來這張合家歡就陳列在紅旗照相館的櫥窗裡,過路的行人都會朝它多看一眼,這是1959年冬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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