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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裴炎看見武后的狹長而明亮的眼睛閃爍著一片奇怪的金黃色,那是這個婦人一生酷愛的顏色,那也是刺眼的令人眩暈的顏色,裴炎當時的感覺更為奇怪,他似乎看見武后的一雙眼睛裡生長出兩面美麗的皇旗,那是她的旗幟,也是大唐皇宮中觸目皆是的旗幟,這個婦人已經改變的人事不計其數,譬如他自己,她使他從侍中之職一躍而為權傾朝野的中書令,如今她將他的官職易名為內史,我現在是內史裴炎了,裴炎出宮的時候對侍衛們說,你們知道什麼是內史嗎?內史就是內宮使者太后之臣,可是天知道內史會不會再成外史,外史又會不會一變而為階下苦囚呢?

  裴炎對於他一帆風順的仕途時有憂患,對於武后的效忠和源于義理的良知也像一對冤家精靈在他心中撕打喧鬧,裴炎常常夜不成寐,人就瘦如風中老樹。有一天裴炎在家中醉酒一哭,他用鞋掌扇打自己的耳光說,裴炎,你是一條狗,做誰的狗不行,為什麼非要做一個老婦人的狗?裴炎的夫人朱氏急步趨前捂住他的嘴,裴炎說,不要來捂我的嘴,我就是爛醉如泥不敢說的話還是不敢說。仕途沉浮全憑三寸之舌,殺身之禍卻也是禍從口出,難道我裴炎不懂個中奧妙嗎?裴炎突然悲從中來,可是說與不說還不是一個結局嗎?裴炎嗚咽著說,我知道我這個內史快要遭禍了,我知道那個婦人就要把我棄置路野另覓敲鑼開道的人了。

  這年七月內史裴炎看著武后的侄子武承嗣從禮部尚書升為太常卿,擠入宰相的行列,從前為裴炎所不屑的紈絝子弟如今與他平起平坐,在朝殿之上共議國政。裴炎有如骨鯁在喉。兩個月後武承嗣上奏請求建立武氏七廟以追尊武氏祖宗,裴炎忍不住當場發出冷笑之聲,但是金鑾殿上的武后對侄兒的奏請卻掩不住讚賞之色,裴炎聽見武后慨然應允的聲音,血便往頭頂沖去,腳步就不顧一切地趨近了武后。裴炎說,太後身為大唐國母,理應唯天下之任為己任,如今國庫空缺,動用人財物力修建武氏宗廟似有種種不妥之弊,請太后借鑒漢朝呂後前車之轍三思而行。

  裴卿讓我借呂後之鑒是什麼意思?武后目光炯炯地逼視著裴炎說,難道我會像呂後那樣濫施專權於家門血親不顧江山安危嗎?承嗣之奏只是建廟以祭祖尊宗。對於我也是行孝悌之道,都在禮儀之中,不知裴卿之言用意何在?微臣別無它意,裴炎說,只是覺得七座宗廟一旦動工費錢費力,國庫空缺之際朝廷大興土木,朝吏百姓們恐怕會心有怨言。

  不是朝吏百姓心有怨言,是裴卿心有怨言吧?武后朗聲一笑道,裴卿為國計民生著想,我並不怪罪,但是武氏七廟是要修建的,修廟所需的銀子不會動用國庫,我追尊武門祖宗自然要綿盡畢生積蓄,眾卿不必為此疑惑。內史裴炎終於啞口無言,他注意到武承嗣嘴角上那抹譏諷或得意的微笑,它提醒裴炎這番較量以他的失敗而告終了,就像他曾經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輝煌仕途,如今日漸黯淡,大唐天下仍然為武后的紫檀木球隨意撚轉,而臣子們手中的權柄卻像來去匆匆的燕鷗,隨多變的季節南移北遷。裴炎那天離開朝殿時步履沉重,他看見武承嗣幾乎以挑釁的姿態一邊走一邊朝他側目而視,裴炎枯瘦的臉先是漲得通紅,繼而又氣得煞白,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小人得志便猖狂?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裴炎憤怒而又失望,他想修武氏宗廟畢竟是小事,武后五代祖先盡數追尊為王公王妃也無妨大局,問題的癥結在於洛陽宮內外的那些活著的武姓家族,他們到底要幹什麼?他們快要動手了嗎?

  七月彗星的凶光或許預示了九月的李敬業之亂。那個舊唐名吏李世的孫子繼承了祖父英國公的爵位,卻在鬱鬱不得志的窘境中糾集了一群下級官吏舉起了造反大旗。叛軍之火在南方的揚州府燃起,很快就如日中天。李敬業施計打開了揚州府的軍械庫取出盔甲和武器,也打開了監獄的牢門將囚犯們召至麾下,十天之內募集了九萬大軍。反對太后壟斷朝政或者還政于廬陵王李哲是這次反亂的口號,但是從揚州到長安,人們更加急於一睹的是詩人駱賓王寫的《為李敬業討武曌檄》:

  偽臨朝武氏者,性非和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節,穢亂春宮。潛隱先帝之私,陰圖後房之嬖。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踐元後於翬翟,陷吾君於聚麀。加以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弑君鴆母,人神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猶複包藏禍心,爬竊神器,君之愛子,幽之于別宮;賊之宗盟,委之以重任。

  嗚呼!霍子盂之不作,朱虛侯之已亡。燕啄皇孫,知漢祚之將盡,龍帝后,識夏庭之遽衰。敬業,皇唐舊臣,公侯塚子,奉先君之成業,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興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豈徒然哉!是用氣憤風雲,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順宇內之推心,爰舉義旗,以清妖孽,南連百越,北盡山河,鐵騎成群,玉軸相接。海陵紅粟,倉儲之積靡窮,江浦黃旗,匡複之功何遠?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沖而南斗平,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公等或居漢地,或葉周親,或膺重寄於話言,或受顧命于宣室,言猶在耳,忠豈忘心?一壞之土未幹,六尺之孤何托?倘能轉禍為福,送往事居,其立勤王之勳,無廢大君之命,凡諸爵賞,同指山河,若其眷戀窮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幾之兆,必貽後至之誅!

  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詩人駱賓王一生豪賭濫飲窮困潦倒,漂泊揚州途中投奔李敬業,被封為記事參軍。一篇《討武曌檄》蓋過駱賓王的無數詩作被人們擊節稱歎,對於那位詩人不知是喜是悲。而在洛陽宮裡的武后在讀完檄文後竟然驚呼駱賓王文才蓋世,指責裴炎等朝臣錯漏天才良吏,對於裴炎等人來說卻不知太后出言是真心抑或只是一種諷貶。

  在烽火四起的揚州屬地,人們聽說了太子賢死而復生坐鎮李敬業營帳的奇聞軼事,聽說舉兵討伐太后武曌的就是太子賢,只有少數知情者洞悉這個秘密,李敬業營帳內的太子賢只是一個替身,他的外貌體態酷似已故的太子賢,真實身份卻是一個鐵匠。人們還說叛軍的首領之一薛仲璋是當朝宰相裴炎的外甥,許多人因此推斷揚州之亂有著不可窮盡的複雜背景。裴炎在李敬業事件中是否清白?這是後來為朝野上下爭執不休的謎。太后武曌對裴炎的懷疑和戒備或許始於修建武廟之爭,或許始于裴炎征伐李敬業叛軍的拖遝和曖昧的態度上,或者是在更早的時候上官婉兒告訴武后一首奇怪的童謠:一片火,兩片火,緋衣小兒當殿坐。

  童謠所指對象非裴炎莫屬,它像瘟疫一樣在長安洛陽蔓延流行,使裴炎驚恐而恍惚,裴炎曾向武后表白道,無聊文人編造謠言惑眾,不過是想挑唆朝殿起亂而已,武后當時淡然一笑說,我不相信坊間流言,我倒是相信天意,假如天欲改朝換代,恐怕也輪不到裴卿當殿安坐吧?但武后的心裡也被童謠裡的兩片火灼出了濃重的陰影了。太后武曌聽聞裴炎拖延討伐李敬業之戰後勃然變色,揚州地方已經群魔麇集舉兵叛亂,為什麼你一拖再拖至今不派軍討伐?武后終於厲聲叱駡了裴炎,難道你想等待李敬業打到長安洛陽來扶你坐上金鑾殿嗎?

  太后錯怪微臣了,微臣絕無此等譫念妄想。那麼你是因為外甥薛仲璋身在叛軍之帳,為了薛仲璋的性命就敢視社稷安危為兒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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