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武則天 | 上頁 下頁 | |
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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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被秋雨洗白的太陽高懸在洛陽上空。洛陽的百姓紛紛聚集到茂名橋上,觀望洛水南岸的一堆濃煙烈火,是太子賢私藏于馬廄的大批武器被燒毀了,人們悄聲談論著這次宮廷事件的背景或真相,終於還是隔靴搔癢未及痛處,他們只聽說太子賢是被他的一個男寵出賣的,他們還聽說太子賢的生母是天后的姐姐已故的韓國夫人,其實洛陽宮宮牆把帝王之家隱匿在很遠的地方,洛陽的百姓們當時還未曾聽說太子賢的驚世之作《種瓜謠》,更不知道在城外通往長安的官道上,右監門中郎將令狐智通押解的車輦上坐著太子賢一家,太子賢已經在貶逐的路上了。 從前的東宮學者終於心如死灰,太子洗馬劉納言被逐至振州,官居三品的太子左庶子張大安被貶為普州刺史,唯有中書侍郎兼太子左庶子薛無超的反戈一擊使他留住了烏紗冠帽,太子賢在他以後的匆匆一生裡經常提及薛元超的名字,他記得東宮大搜捕就是在薛元超的指點下進行的,他記得薛元超從容坦然的表情,薛元超居然面無愧色,這使太子賢深感人心之深不可測,太子賢每每回憶起薜元超走向馬廄的情景依然是心如刀絞。至於戶奴趙道生,太子賢後來羞於再提他的名字,當放逐之輦途經洛陽西市時,太子賢透過帳紗看見趙道生的屍首掛在木杆上示眾,看來我無緣親手扒他的人皮了,太子賢神情淒惻地自言自語,他說,這個賤奴死了仍然面若桃花。 緊接著太子賢就掩著嘴幹嘔起來,在劇烈的幹嘔聲中太子賢永遠訣別了洛陽城。就像熟通宮廷掌故的宦官們所猜想的那樣,太子賢事件牽連了與東宮來往密切的幾個皇室宗親,到了十月,蘇州刺史曹王李明和沂州刺史蔣王李煒果然被指為東宮謀反的同黨,李明被貶為零陵郡王,幽禁於著名的流放之地黔州,而李煒則乾脆被解除官職逐往道州。宮吏們對曹王和蔣王的遭際不以為怪,曹王和蔣王作了太子賢的陪綁者自然是不幸,但哪次宮廷事件不要犧牲幾個皇親國戚呢?皇城裡的現實是三尺堅冰,冰下的水流暗自洶湧,冰上的過客只是留心著自己的腳步,沒有誰去深究曹王和蔣王與太子賢結党謀反的動機和罪證,正如沒有誰去為曹王和蔣王的不白之冤平反昭雪一樣,宮吏們說,我們只是奉旨辦事。 開耀元年的初冬之際,巴州的瘦山枯水迎來了被廢黜的前東宮太子李賢。廢太子賢從長安的大明宮來,從遠鄉異壤的百姓們聞所未聞的宮廷噩夢中來,因此當李賢瘦削而超拔的身影出現在巴州街頭時,巴州百姓們無不佇足圍觀,即使貶為庶人,李賢一舉一動透出的依然是儒雅和風流的帝王之氣,他的三個幼子像三棵樹苗偎依在父親膝前身後,憨態可掬天真爛漫,他們似乎對這次放逐的悲涼意味無所體會,他們不知道父親眼裡的巴州天空是什麼顏色,對於李賢來說,那不是太陽與星月的天空,那是一塊巨大的災難的黑網,它曾經罩住了他的同胞兄弟太子弘,現在他也成為網中一偶了,他已經無處逃遁。 到達巴州的第一夜,賢的流徙之家在風聲猿嘯中徹夜難眠,賢與房氏秉燭長談,設想了從今往後生活的諸種艱辛磨難,也設想了光順、光仁、守義三個幼子代父受過的連坐之苦,賢已經無意顧盼自身,他最後對房氏說,我身臨巴州,心如枯木殘草,死不足惜矣。 房氏後來才領悟到,那夜燭下的談話已經是賢的遺言了。此後三月賢在寒廬裡面壁而思臥床讀書,拒絕與任何人交談,賢創造了一個裝聾作啞的奇跡,唯有他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散發著孤傲的悲哀的光芒,房氏懂得那點孤傲是賢與生俱來的血氣,那種悲哀卻是一個雄心勃勃的征戰者丟盔棄槍後的悲哀,因而也更加令人心碎。 賢至為鍾愛的守義曾經受母親之意纏求父親開口吟讀他的《種瓜謠》,賢當時只是扼腕歎息,守義抱住父親嚎啕大哭起來,賢於是一手為幼子擦拭淚水,一手指著戶外說,肅殺寒冬不宜吟讀《種瓜謠》,等到明年春暖花開之時再說吧。這年的春暖花開之季不屬幽居巴州的李賢一家,遠在東都洛陽的武后這一年三易年號,嗣聖元年改為文明元年,文明元年又改號為光宅元年,這一年高宗已逝,賢的兩個兄弟走馬燈似地在紫宸殿的丹墀上稍縱即逝,武后柔軟的鐵腕把天子金冕在剩餘的親子頭上試戴數月,改變了中宗李哲和睿宗李旦的命運,而被廢為庶人的李賢的悲劇一生卻不可改變地走向了盡頭。武后的使臣丘神於春暖花開之際突然來到巴州,飄懸於賢頭上的那張黑網倏然收緊,收網的人來了,賢對幼子守義作出的許諾也就成了泡影。 賢把自己關在斗室之中,而丘神也無意與庶人李賢同處一室而沾染了晦氣,因此丘神傳授的天后旨息是隔著板牆一句句滲入賢的耳中的。 李賢,天后想知道你現在是否承認與李明李煒結黨謀反之罪?庶人李賢沉默。李賢,為何以沉默抗拒天后的察問?你既然不作申辯,我將以你默認有罪奏報天后。 庶人李賢沉默,他緘口不語已逾三月之久。李賢,既然默認有罪,是否有洗心革面悔過自新之願呢?依我看你對天后至今仍然輕慢無禮,你的謀反作亂之意就寫在你的臉上、身上甚至背影上,你天天這樣坐著苦思冥想,是在詛咒神明的天后嗎?庶人李賢沉默,這時候他開始在斗室內來回走動,從板牆的孔隙裡可以看見他的蒼白的臉在幽暗裡閃出一點微光。李賢,天后將你於死罪中恩釋,你卻恩將仇報,處處與天后為敵,舊罪未泯又添新罪,既然如此天后也無法眷念母子之情了,李賢,你假如聰明,自擇死路而行吧。沉默的李賢此時猛然回首,他的暗啞乏力的聲音聽來仿佛平地驚雷,使板牆那側的丘神怦然心跳,現在就死嗎?李賢說,那好吧,現在就死吧。 碧落黃泉,一了百了吧。 好吧,現在就死。李賢說,我會讓你如願回宮交差的。丘神聽見了李賢抽解腰帶的父之聲,聽見了白絹跨過屋樑的沙沙的摩擦聲,丘神伏在板牆的孔隙前,耐心地觀望著李賢自縊前的每一個步驟,白絹容易滑脫,絹上可以打一個死結,丘神對著孔隙說,最後他聽見了自縊者踢翻墊腳凳的響聲,丘神就撣了撣紫袍上的些許灰塵,朝旁邊的隨從擊掌吩咐道,現在好了,準備車馬動身回京。被廢的太子李賢自縊身死的消息于文明元年三月傳回洛陽宮中,武后為次子賢的死訊哀哭不止,在貞觀殿上武后含淚斥責丘神錯領聖旨釀成惡果,在場的朝臣們在一邊卻噤若寒蟬,無人敢輕言丘神巴州之行的利弊得失。 幾天後在宮城南側的顯福門進行了李賢的舉哀儀式,文武百官排列於顯福門左右兩側,以三聲低泣和三聲大哭撫慰死者的在天之靈,朝臣們遙想當年太子賢英武的儀態和不羈的微笑,已經是模糊不清了,儀式只是儀式而已,死者不在洛陽宮城,死者被草草葬埋于巴州荒涼的黃土之下,與追悼者本來就各處一界了。武后的憐子之情在李賢死後昭示于世人,庶人賢被追封為雍王,其妻室兒女接回洛陽宮中,而丘神以錯領聖旨之過左遷為疊州刺史,這是世人皆知的太子賢故事的結局。也許是一個流水落花無可非議的結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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