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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太子賢第二次以腸胃不適之由推辭宴請時,武后的臉上已經聲色俱厲,什麼腸胃不適,你是出於恐懼和防備之心。我知道你怕什麼。武后以一種哀恨交加的目光審視著太子賢,冷笑數聲說,你懷疑我毒死了你哥哥弘?你懷疑我有毒殺親子的怪癖?武后似乎知道她與賢母子間的那層陰翳從何而來,她曾經刻意地向太子賢回憶當年在驛路上臨盆分娩的種種艱辛,賢只是默默地傾聽,但武后從賢英武瘦削的臉上感受到的仍然是懷疑、隔膜和拒絕,武后深知那層陰翳像蛛網一樣纏結在他們母子之間,已經揮之不去了。

  太子賢久居東宮,對父皇母后所在的東都洛陽無所眷戀,這一點高宗也覺察到了,當高宗向武后念及百里之外的太子賢時,武后無法掩飾她對太子賢的不滿和怨意,武后說,賢在長安臨朝受政固然成就可喜,但是陛下不覺得賢有違孝悌之道嗎,終日廝混於弄臣孌童之間,卻無暇來洛陽稍盡人子之禮,雖然陛下寵愛賢,但我想起他就覺得寒心。高宗注意到皇后談起太子賢時總帶著不悅之色,他以為皇后主要是討厭賢與侍奴趙道生的龍陽斷袖之好,婦人們通常都對這類事情深惡痛絕。高宗因而列舉歷代君王與男寵們的軼聞趣事以消除皇后的婦人之見,他並不知道如此勸解於母子相背之癥結是南轅北轍。皇后對高宗說,陛下博聞強記,寬容並蓄,賢的德操恐怕是永遠不能與陛下相擬了。

  皇后漫不經心地撚玩著她的紫檀木球,眼前卻浮現出多年前在岐州萬年宮撞見高宗與姐姐武氏相擁而眠的情景,那是令人尷尬的一刻,皇后想假如那年夏天姐姐沒有跟隨他們去離宮避暑,假如她適時地阻止了姐姐與高宗的幽情,現在桀傲不馴的太子賢或許是另易其人了。洛陽宮裡的母親因此常遣快騎向京城裡的太子賢傳遞家書,母親以政道孝綱訓子,字裡行間隱約埋藏了一座憤怒的火山。太子賢對於韓國夫人沒有留下任何記憶,只聽說她吃了有毒的山菇而香消玉殞,父皇一直不忘韓國夫人,他後來續情于韓國夫人的女兒賀蘭氏就是佐證,賀蘭氏被父皇封為魏國夫人,也曾經豔驚六宮粉黛。

  令人唏噓的是那美麗的母女倆最終殊途同歸,魏國夫人死于另一次蹊蹺的毒宴,內侍省記錄下毒的兇犯是武惟良和武懷遠,據說那是武氏家族的一次家宴,但是一碗肉湯卻是有毒的,魏國夫人喝了肉湯,也因此像她母親那樣口吐黑血倒在餐桌之下。太子賢知道母后立刻處斬了疑凶武惟良和武懷遠,她的兩位堂兄弟。曾有人推測武氏兄弟欲射白鹿卻得野兔之屍,但是太子賢始終覺得這種推測缺乏推敲,武氏兄弟沒有理由毒殺母后,就像他們沒有理由毒殺魏國夫人一樣,因此他更相信世人所傳武氏兄弟只是一雙替罪羊。

  太子賢曾經對太子洗馬劉納言流露出一個隱晦之念,他對劉納言說想看看韓國夫人的畫像,劉納言的回答則機警而一鵠中的。韓國夫人當初以皇親國戚之尊入宮,無須請畫師為其畫像,畫像必將無處可尋。劉納言含笑說道,殿下或許可以從天后口中聞聽韓國夫人的天姿國色?她們畢竟是同胞姐妹。區區小事何須驚動太后?太子賢訥訥而言,我聽說魏國夫人容貌酷肖其母,殿下可以從中想見韓國夫人的風采。劉納言說。魏國夫人亡命于毒宴已有數年,我連她的容貌都了無印象,又怎麼做攀樹逾牆之憶呢?

  那麼殿下就以賀蘭敏之作鏡以鑒韓國夫人之光彩,子肖其母,他或許是韓國夫人的活肖像吧。劉納言又說。太子終於無言,那時候賀蘭敏之暴屍於放逐途中的消息剛剛傳入宮中,太子洗馬劉納言的一番諫議貌似愚蠢,但個中深意已被太子賢領悟在心。太子賢後來對劉納言哀歎三聲,他換了種輕鬆語氣問劉納言,我是父皇的兒子,你說是不是?我的身上流著父皇的血你說是不是?

  太子洗馬劉納言說,是的,殿下是大唐皇室的正嗣,江山社稷唯此為憂,後宮傳奇飛短流長何足掛齒?於是太子賢從牆上摘下一杆金鞘馬球棍,他將馬球棍在空中掄了一圈、兩圈,似乎想借此拋卻心裡那個沉重的負荷。去召集東宮所有馬球好手,太子賢大聲吆喝起來,這麼好的天氣,我們打球去。太子賢騎上了父皇贈送的西域汗血馬,出現在御苑的草場上,一身戎裝使他顯出英武本色,那也是太子賢從小酷愛的裝束,紅纓頭盔,重紋鎧甲和掛刺馬靴,太子賢總是像一個將軍似的馳騁于御苑球場,策馬擊球之間喜笑怒駡皆形於色,東宮的宮人們對此已習以為常。

  儀鳳元年的年號來源於陳州府的上奏,奏書說有人在陳州水邊看見了鳳凰,所有人都相信了虛幻的鳳凰之說,因為那是大吉之兆。武后聞訊對高宗說,再改一次年號吧,儀鳳的年號或許可以給社稷帶來祥瑞和富庶。如此上元三年又變成了儀鳳元年。太子賢不知道母后為何如此熱衷於改換年號,顯慶、龍朔、麟德、乾封、總章、鹹亨、上元,如今又是儀鳳,大唐朝代的年號在母后的心血來潮下已經面目破碎,莫衷一是。
  東宮的學者們對此頗有微辭,他們認為混亂的年號不利於典籍史書的修訂,但是沒有人為此向朝廷進諫,沒有人會冒險觸怒一代天后,事實上武后對年號的隨意更改緣自北門學士的煽動,而東宮學者們把追隨武后的北門學士們當成了政治學術領域的勁敵,北門學士們以聖哲自居,以冷眼輕覷太子身邊的張大安、劉納言、薛元起等人,東宮學者們在憂憤之餘便把希望寄託在太子賢身上,《後漢書注》其實就是一種勾心鬥角的產物,張、劉、薛三人合力幫助太子賢修撰這部巨著,其挑戰和示威的目的也就不言而喻了。

  儀鳳元年太子賢將《後漢書注》呈獻給洛陽宮的高宗,高宗喜逐顏開,就像賞賜當年修撰《瑤山玉彩》的李弘一樣,高宗命東宮差役帶回了滿滿一車的金銀布帛作為賜物。但是差役同時也從洛陽捎回了武后的禮物,是兩本用黃絹包紮的書冊,一本是《少陽正範》,另一本是《孝子傳》,兩本書都是由北門學士執筆修纂。

  書籍的一去一返也是一個歷史掌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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