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武則天 | 上頁 下頁 | |
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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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楊氏除了陪著女兒哀泣外噤聲不語,她知道這是女兒對皇后不惜血本的一擊,但她驚異于女兒採取了如此恐怖的割肉擲敵的方式。受驚的老婦人在神思恍惚中再次想起袁天綱多年前的預言,預言在女兒媚娘身上是否開始初露端倪?幾乎所有的宮人都斷定是王皇后扼死了武昭儀的女嬰。高宗也作出了相似的判斷,他看著病臥繡榻悲痛欲絕的武昭儀,心中充滿憐愛之情,而對於皇后的厭憎現在更添了一薪烈火,高宗當時就驅輦直奔皇后寢殿,龍顏大怒,對皇后的質問聲色俱厲。皇后身邊的那些宮女看見皇后泣不成聲地為自己申辯著,終因過度的悲憤而撲進她母親柳氏的懷中,王皇后邊哭邊說,我把妖狐領進宮中,倒給自己惹了一身的騷氣,我是鑽了武曌的圈套了。 宮人們看見高宗最後將一塊絲帕擲在王皇后腳下揚長而去,他們敏感地意識到皇后已經處於一種風聲鶴唳的險境。從此春風不度東宮,失寵的皇后再失尊嚴,終日在病榻上詛咒紅粉禍水褒姒妲已,東宮裡有人向武昭儀密報了皇后的指桑駡槐,那幾個宮人也許是最早預測了廢後風波和東宮新後的聰明人。長孫無忌等朝廷重臣發現高宗的廢後之念已經像看不見的陀螺愈轉愈急。 每當高宗在長孫無忌面前言及廢後之念,長孫無忌的眼前就浮現出武昭儀眼神飄飛沉魚落雁之態,作為王朝的倨功之臣,無忌從不掩飾他對那位先帝遺婢的微言貶語和一絲戒備之意,當高宗向無忌誇讚武昭儀的賢德才貌時,長孫無忌不置可否地回憶著先帝太宗的臨終托孤,他說,皇后出身名門世家,在宮中一向恪守婦道禮儀,陛下何以將皇后置於大罪之中?高宗說,皇后殺了昭儀的女嬰,長孫無忌淡然一笑說,後宮裙釵之事從來是一潭深水,水深不可測,皇后殺嬰畢竟沒有真憑實據,陛下不可全信。 高宗面露慍色,話鋒一轉談及夏天以來恒州、蒲州及河北各地的洪水之災,言下之意王皇后的命相給社稷帶來了災難。長孫無忌驚異于天子的奇談怪論,他懷疑那是出自武昭儀之口的枕邊聒噪。長孫無忌不無悲涼地想到天子之心猶如八月雲空變幻無常,臣相們的忠言賢諫往往不敵紅粉婦人的一句枕邊聒噪。長孫無忌有一天在御苑草地上與武昭儀邂逅相遇,昭儀正帶著三歲的皇子弘跳格子玩,長孫無忌注意到喪女不久的昭儀已經再次受孕。她的恃寵得意之色恰似擋不住的春光,三分嫵媚七分驕矜。宮禮匆匆,長孫無忌難忘武昭儀朝他投來的幽暗的積怨深重的目光,此後數年,那種目光成為他峨冠白髮之上的一塊巨大的陰影。 幾天以後長孫無忌在家中意外地為天子接駕,高宗帶著武昭儀和十車金銀厚禮突然駕臨長孫府,其用意昭然若揭。長孫無忌在盛情款待天子之余,冷眼觀察武昭儀的一言一行,他不得不承認這個女子在宮中二十年已經練就了某種非凡的本領,微笑、談吐和緘默都像精妙的樂伎,她在高宗身旁是一朵天生的出水芙蓉。據說高宗在長孫家的酒宴上明確告訴長孫無忌,他要廢黜王皇后而立武昭儀為後,長孫無忌王顧左右而言他。但武昭儀臨別前微笑著告訴無忌,她已奉詔修撰《女則》,就像太宗時代的長孫皇后修撰《女訓》一樣。 無忌讀懂了武昭儀唇邊的神秘的微笑。他知道一切都已無可挽回了。宮闈奇事都是連環結,武昭儀的《女則》是一個結,當高宗有一天向朝臣們談起他想在貴、淑、賢、德四妃之上另立宸妃時,朝臣們知道那並非天子的忽發奇想,他們看見了武昭儀的纖纖玉手如何靈巧地編織著這些連環結。長孫無忌和他的同盟者侍中韓瑗、中書令來濟合力勸阻了高宗的計劃,但是長孫無忌們不能勸阻武昭儀的那只手,沒有人知道武昭儀的連環結已經準確無誤地套住了王皇后的那頂鳳冠。也許是王皇后自己撞在一柄鋒利滾燙的劍刃上了。 大唐皇室對於邪教巫術從來都是深惡痛疾,那麼王皇后為什麼去密召巫女進宮大行厭勝之術呢?王皇后是否沒有意識到由此帶來的危險?她身邊的宮女後來說,皇后其實是早就處於不死不活的幽閉狀態了,唯有巫女們的跳神之舞和咒語喊魂使她臉上複歸紅潤,是她的母親柳氏在秘密而狂熱地張羅那些厭勝之術。武昭儀對皇后宮中的所有事情都了如指掌,有一天她憂心忡忡地向高宗稟報了皇后和她母親柳氏沉迷於邪教巫術的消息,高宗大怒之下派數名宦官前往皇后宮中搜尋罪證,宦官們在一個暗殿裡找到了他們需要的東西,白磁香爐、清水、黃酒、牲畜骷髏,更重要的是一個刺滿了鐵釘的桐木人。 宦官們看見桐木人身上用黑漆寫了四個字:昭儀武曌。據說王皇后從病榻上掙扎著爬起來,朝領頭的宦官臉上了一記耳光,隨後就昏倒在地上了,而皇后的母親柳氏在激憤之中抓破了自已的臉,她將血塗在宦官們的黃袍上,嘴裡喊著,拿這個回去向武昭儀繳功領賞吧。 高宗對皇后的懲罰最初留有餘地,他下令將皇后的母親魏國夫人柳氏逐出宮外,而王皇后幽禁于皇后宮中,只是中書令柳,皇后的舅父,曾經身居高位的朝廷紅人,先是易職于吏部尚書,繼而又受皇后所累貶任遂州刺史,柳離京去往遂州,據說在驛路酒鋪中洩露了武昭儀曾是先帝侍妾的宮中隱私,憤怒的高宗下詔命令柳掉轉馬頭,將其貶往更其遙遠更其荒涼的榮州去了。 柳悲哀的旅程,也曾是朝臣官吏們的一個話題,許多人從中聞說後宮群芳失色,唯有武昭儀一枝獨秀,武昭儀已經把王皇后和蕭淑妃推上了萬丈懸崖,武昭儀塗滿蔻丹的手指彈亂了高宗的心弦。人們現在拭目以待,昭儀之手是否能將那些眼中釘一一拔除,譬如長孫無忌,譬如三朝老臣褚遂良,又譬如侍中韓瑗和新任中書令來濟,那些被稱為無忌派的朝廷勢力,他們正合力抵禦著高宗的換後計劃,因為他們普遍同情王皇后而視武昭儀為天子身邊的紅粉禍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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