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三盞燈 | 上頁 下頁 | |
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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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被雀莊人拋下的幾隻公雞站在草垛上觀察黎明的天色,公雞終於此起彼伏地啼起來了。椒河兩岸的許多樹林、墳地和農舍有大片的人影活動起來,據我們所知雀莊戰役的得名就是緣于雀莊的幾隻公雞,雀莊的公雞在椒河一帶總是最早啼叫的,公雞一叫雀莊戰役就打響了。 扁金聽見一種巨大而沉重的響聲震盪著河灘,所有的鴨子都亂跑亂叫起來,扁金手拿一塊白布從鴨棚沖出來,他知道這次是真的打仗了。椒河的水不再向下游流了,黎明的天空破碎了,扁金覺得天空被他們打出了許多洞,流著黑紅交雜的膿血,真的打仗你看不見飛來飛去的子彈,也聽不見士兵們衝鋒陷陣的聲音,只是看見一片一片的硝煙,像大霧一樣升起來,看見一群一群的麻雀驚惶地掠過河灘,它們昏頭昏腦地迷失了方向。這是真的在打仗了,扁金沒想到打仗會打出這麼大的黑霧,也沒想到打仗的槍炮聲會響過馬橋鎮除夕夜的爆竹聲。 雀莊戰役的戰場沿著椒河呈丁字形鋪開,河漢那裡是雙方火力最密集的地方,遠遠地可以看見幹蘆葦燃燒起來了,一條火龍借助風勢婉蜒地朝雀莊這裡遊走。扁金看見那條火龍走得飛快,放火苗吞噬的幹蘆葦劈劈啪啪的發出爆裂的聲響。扁金無法估計交戰軍隊與他的距離,但他看見一顆流火落在鴨棚頂上,頂上的茅草轉眼之間也燒起來了,扁金不知道子彈會不會打到他身上,他只是急著要把受驚的鴨群集合起來,讓它們離開無遮無掩的河灘,他要把鴨群趕到村子裡去。 扁金趕著鴨群往村子裡去,他頭上的破鐵鍋突然的一震,他知道那是一顆流彈打在破鐵鍋上了。扁金現在對槍彈沒有以前怕了,他拼命地搖晃著手裡的白布,我是老百姓,我沒有槍!他朝每一棵樹每一個草垛這麼喊著,但他只遇見幾棵樹幾個草垛,村裡似乎沒有什麼危險。扁金目睹了戰火橫飛的場面,卻還沒有看見一個士兵。扁金猜想那些士兵的身形大概是讓火光和黑霧湮沒了。 走到婁家飼堂那裡,扁金終於看見了人,看見人扁金就嚇呆了,祠堂僅有的半扇門被那群士兵卸掉了,門口停著兩輛大軲轆的板車,兩個士兵從板車上搬下了什麼東西。扁金很快就看清了,那不是什麼東西,是一個人,只是那個人不像一個人了,他的臉也不像一張臉了,那個人血肉模糊,他的褲子被燒毀了大半截,露出一條斷腿,它像被砍了一大半的樹杈掛在那兒晃晃悠悠的。 扁金嚇呆了,原來他想把鴨子趕到祠堂裡去的,現在祠堂也不能去啦。扁金進退兩難,看見路邊有個草垛就閃進去了,但是他閃躲的動作明顯遲笨了點,而鴨子們不知閃躲,反而叫得更響,你就是長了三頭六臂也沒法把它們藏起來,於是扁金聽見有人從祠堂裡沖出來,有人高叫著,草垛後面有人! 扁金知道他藏不住,他想起女孩小碗在捕魚船上揮動白布的情景,橫下一條心走了出來,當然他沒有忘記女孩教他的揮動白布的動作,他向祠堂門口的士兵們揮動著白布,我是老百姓,我沒有槍,扁金說,我不是十三旅的探子呀。 士兵拉開了槍栓,他們幾乎同時喊道,口令,口令! 口令!口令在哪兒?扁金朝身後望瞭望,但頭上的鐵鍋遮擋了他的視線,我沒帶口令,扁金說,就這些鴨子,我是養鴨子的老百姓呀。 把你頭上的鐵鍋拿下來!士兵喊道。 扁金拿下了鐵鍋,他看見五六支黑漆漆的槍管對著他,有一個士兵沖上來把他的雙手反剪了,在他身上從頭到腳摸了一遍。你摸好了,扁金馴服地站在那裡不動,他說,那你們就在祠堂呆著吧,我把鴨子趕到別處去。 那個士兵最後用槍在扁金肋下拍了一下,你是傻子呀?這種時候到處亂跑,你想找死?他看見扁金站在原地發愣,又朝扁金屁股上踢了一腳,傻子,你還不從這裡滾開? 扁金知道他應該離開這裡,一時卻不知該把鴨子往哪裡趕,他在記憶中搜尋著雀莊最安全最可靠的地方,想到的仍然是村長婁祥的家。於是在雀莊戰役如火如荼之際,扁金趕著鴨進了村長家的院子。 扁金沒有讓鴨子進屋,他知道村長的女人是特別愛乾淨的。扁金走進屋裡就聞到了糧食和木材的清香,那口棺材的棺蓋仍然打開著,幾粒穀糠在棺蓋上閃著小小的金黃色的光,扁金的一顆驚兔般的心現在安靜了,不知為什麼進了村長的家他就不覺得害怕,他走到屋子一角對準尿桶,不慌不忙地撒了一泡尿,然後就跳進了那口棺材。 你不能不信那口棺材在戰爭中奇妙的作用,棺材裡真的很暖和,你知道一個饑寒交迫的人假如覺得暖和了,那他的瞌睡很快也來啦。扁金起初還豎著耳朵傾聽村外的槍聲,隔著厚厚的棺板,那槍聲聽來像鍋裡的爆豆,而且越來越遠了,越來越淡了。那時候椒河南岸綿延數裡的開闊地上血光沖天,雀莊戰役進入了激烈的白刃肉搏階段,而瞌睡的扁金在棺村裡錯過了這幕百年難遇的戰爭場景。他依稀看見村長家的木窗被推開了,一個紮綠頭巾的女孩把鐵皮油桶放在窗臺上,你又來了,扁金嘀咕道,三盞燈,你還要點三盞燈呀?扁金聽見自己在說話,但同時也聽見了自己香甜的鼾聲。 扁金其實看不見打魚船上的女孩,其實鑽迸木窗的是一隻鴨子,只是一隻鴨子而已。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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