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三盞燈 | 上頁 下頁


  3

  大雪封門,大雪封住了一座空蕩蕩的村莊。從河灘通往婁氏飼堂的土路已經被積雪所覆蓋,村裡人拋下的幾隻雞幾隻兔子都在圈欄裡與柴草為伴,雪地上唯一的人跡是養鴨人扁金的腳印。

  扁金的腳印雜亂地鋪在許多人家的門前窗後,更多是嵌在人家的雞窩或豬廄門口,兩天來扁金一直在找那三隻走失的鴨子,他想鴨子又不是麻雀,鴨子不會飛走的,它們能跑到哪裡去呢?扁金的腳印有時一直踩到別人家的房頂上,偌大的村莊看不見一個人影,也就沒有人來阻止扁金越軌的行為,假如現在婁福看見了扁金,他的鼻子一定會被氣歪的,現在扁金就站在婁福家新蓋的大瓦房頂上。

  扁金手搭前額朝四周瞭望,到處都是白茫茫的,村裡村外一片死寂。扁金知道一村人都跑光了,就剩下他一個。扁金想剩下他一個人才好,要不他怎麼敢爬上婁福家的房頂呢?扁金聽見婁福的新瓦在他腳底下咯吱咯吱地響,那是婁福家的新瓦,扁金一點也不心疼。他想起婁福平日掛著一隻懷錶在村裡走來走去的模樣,心裡就很生氣,婁福從來不搭理他,婁福的女人也總是乜斜著眼睛看他。婁福家有錢有地還有新瓦房,可他們就不如村長婁祥,村長還常常從自家地裡挖幾隻紅薯給他呢,婁福是未出五服的血親,可他連一根針也捨不得送他。扁金突然壓抑不住一股怒火,他走近煙囪,朝裡面塞進去一片瓦,那片瓦卡在煙囪裡了,扁金想像著婁福家濃煙倒灌的景象,想像著婁福吹鬍子瞪眼睛的樣子,嘴裡便咯咯的笑出了聲。

  椒河上游的那座崗樓是扁金無意中發現的,扁金並不知道那是戰爭的特殊建築,他以為是磚窯,他想花村什麼時候有了磚窯呢,他竟然一點也不知道。雪晴後的陽光非常刺眼,扁金腦袋轉了一圈,後來他就看見了河灘邊的那只捕魚船,白雪蓋住了船篷,船遠遠地望去更顯單薄破敗了,但扁金看見了女孩小小的身影,她的綠頭巾像一片樹葉在他視線裡飄來飄去的,他不知道女孩在幹什麼,過了一會兒他看見了船頭上的那堆紅火,也許捕魚船的母女倆在升火煮飯了,別人家的飯鍋總是讓扁金饑腸轆轆,他從不喜歡看別人煮飯,但現在不同了,捕魚船上的那堆紅火使扁金感到某種莫名的安慰。不知為什麼,他看見那堆紅火心裡就不再那麼冷清了。

  空寂的村莊沒有人跡,沒有人才好呢,扁金告訴自己這是他從小到大最自由的時光。扁金的嘴裡發出一串快樂的呼嘯聲,他支開雙腳像鴨子一樣走了一程,又伸出雙臂像水鳥一樣飛了一程,扁金發現他的腳已經踩在王寡婦的萊園裡。他想起去年他的鴨子跑進王寡婦的菜園,王寡婦橫眉豎目罵得多麼難聽,她還放狗咬他的鴨子,那條惡狗竟然咬了一嘴鴨毛!那女人不是東西,她心疼自己的菜園,那我就不心疼自己的鴨子嗎?扁金抓過一根樹棍砍擊著菜園裡的蘿蔔秧子,但砍了幾下就把樹棍扔掉了,他想起王寡婦是個寡婦,村裡人都說她可憐,再說他扁金堂堂男子漢不該跟婦道人家一般見識的。

  扁金翻過菜園的籬笆跳進了婁守義家的院子,婁守義家的院子堆滿了柴草和罎罎罐罐,扁金幾乎一眼就看見柴堆上一攤幹給的鴨屎,扁金的目光發直,臉卻慢慢地白了。他知道婁守義家不養鴨子只養雞,而鴨屎與雞屎就是變成灰他也能區分出來。扁金呼呼地喘著粗氣,在院子裡轉了一圈,這個雜亂的院子裡塞滿了破爛,扁金就把所有的破爛挪了窩,沒有看見鴨子,但他看見一隻破籃從柴堆中滾落下來,一大堆棕黑相間的鴨毛從籃子裡滾到扁金的腳邊,一大堆鬆軟而溫暖的鴨毛灑著許多嚕猩紅的血珠。扁金的腦袋嗡的響了一下,扁金的肺砰的爆炸了。婁守義家吃了我的鴨子!吃了我的鴨子,我的鴨子,三隻鴨子!扁金捧起那堆鴨毛,他看見那堆鴨毛抖個不停,他知道鴨毛是不會發抖的,是他的手在發抖。扁金捧著那堆鴨毛不知拿它們怎麼辦,婁守義偷吃了我的鴨子!過了好一會扁金突然狂叫了一聲,他聽見自己淒厲的聲脊在村莊上空回蕩,沒有人會聽見他的叫聲。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