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肉聯廠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金橋猛地回過頭怒視著眉君,他的漲紅了的臉頰和一抹冷笑說明他受到了一次嚴重的傷害。在一陣令人難堪的沉默後,金橋恢復了一貫的風度,他把麥克風遞還給苗阿姨,是個誤會,金橋說,不過見到你我很榮幸,你的腳曾經給我留下非常神奇美好的印象。金橋獨自走出了雜技團的門洞,外面的小雨剛剛停歇,布市街一帶的春天更加顯得濕潤而清新,金橋張大嘴呼吸著雨後的空氣,他仍然在追想口技、狗叫和人格之間的關係,或許眉君認為學狗叫只是為了達到調動工作的目的?恰恰是這些善良、熱情而追求效率的人們,容易在樂善好施中忽略了他人的尊嚴。還有什麼比尊嚴更重要呢?金橋對自己的表現感到滿意,他小心地繞過地上的一潭積水,看見水中的那個倒影依舊衣冠楚楚,金橋想這一切都是因為他維護了自己的尊嚴,一個高貴驕傲的人,他的身影比他更偉岸,一個卑微猥瑣的人,他的身影便是一隻過街的老鼠,這句至理名言好像來自老焦的日記。金橋走出去好幾米遠,突然覺得丟了什麼,是雨傘?不是雨傘,是眉君,是眉君那只溫熱纖小的手。我怎麼丟下她一個人走了?這未免太無禮太粗魯了。金橋拍了拍額頭自責著,金橋回過頭來,恰巧看見眉君氣衝衝地跑出雜技團大門,眉君抓著雨傘朝金橋這邊指戳著,嘴裡喊著,金橋,你是個白癡,永遠別來找我了,你只配在肉聯廠呆著,別再來找我,你只配跟豬呆在一起!失戀的人在春天的鳥語花香中也是萎靡不振的,即使金橋也不能免俗。四月裡一家芭蕾舞團到我們這個城市演出,那些熱愛高雅藝術的人們都前往捧場了。《胡桃夾子》以後是幕間休息,我看見金橋一個人低著頭往劇場外走,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金橋和眉君的愛情出現了危機,我問他眉君為什麼沒來,金橋像個西方人一樣地聳了聳肩,他給我看他手心裡的兩張票根,一張撕了,一張是完整的,這便是金橋含蓄的回答了。我說,節目很好,為什麼急著中途退場?金橋苦笑著伸出五指在眼前晃了幾下,這個手勢我就不理解了,我說,你到底怎麼啦?金橋顯得有點窘迫,他說,心情不好,看什麼都產生幻覺。那些演員不該穿無色的緊身褲,他們老是做單腿獨立單腿旋轉的動作,讓我想起屠宰車間,想起流水線上的一排豬腿。金橋開始像一個影子尾隨徐克祥。

  東風肉聯廠裡像影子那樣尾隨徐克祥的人很多,一個肥胖的女工從辦公室裡一路追逐著徐克祥,抗議她的月度獎金比別人少了十元錢,一個雙鬢斑白的屠宰工一手拿著一疊醫院的收據,一手拽住徐克祥的衣角高聲說,這不是營養品,是藥,是藥呀!你不批誰給我報銷,難道要讓我自費看病嗎?金橋冷眼觀察著徐克祥應付類似場面的手段,他發現徐克祥其實是以不變應萬變的,他的右手往肩後有力地一揮,找老張去,找醫務室去。金橋想這是一種踢皮球的方法,這是管理階層常用的一種方法,甚至在國際事務中,那些超級大國也把援助貧窮小國的義務當皮球一樣踢來踢去的。金橋不會讓徐克祥把他當皮球一樣踢來踢去。幾天來金橋一直伺機與他攤牌,他希望選擇一個安靜優美的環境作為攤牌的地點,但整個肉聯廠難以尋覓這樣的環境。一個天邊滾動著火燒雲的黃昏,金橋終於在廠外的一條窄巷裡攔住了徐克祥的自行車,那裡沿牆堆放著鄰近工廠廢棄的機器零件,還有煤渣堆和建築垃圾,他不喜歡這種談話的地方,但是當時金烏西墜的黃昏景色突然啟迪了金橋,與其一天天地在肉聯廠虛度光陰,不如快刀斬亂麻,攔住他,告訴他,你必須放我走。你必須放我走。金橋站在徐克祥的自行車前,他的一隻手敏捷地伸到車座下面鎖上了自行車,你必須放我走,金橋帶有示威意味地向徐克祥晃著那串鑰匙說,你不放我走,今天我也不放你走。徐克祥愣了一下,但只是幾秒鐘,他很快露出了從容的笑容,拔鑰匙?我以為遇到了哪個小流氓了,徐克祥說,金橋,這不像是你的行為,這不符合外交禮儀。不,當有人損害別人的主權時,受損害的一方總是要給予警告,給予一個還擊的暗示。

  警告什麼?暗示什麼?你想怎麼還擊呢?你無權把我囚禁在肉聯廠。我的辭職報告遞給你了,你可以批准,可以不批准,但你無權把它鎖在抽屜裡不聞不問。好吧,我告訴你,我不批准,我也可以告訴你,我徐克祥從來不怕警告,也不理睬所有的暗示。徐克祥的表情看上去很嚴峻,他突然把手伸到金橋的面前,你已經得到明確的答覆了,現在把鑰匙給我。

  不,你還沒說出不批准的理由。金橋躲避著徐克祥的輕蔑的目光,也躲開了他的索取鑰匙的手,金橋覺得自己突然被擊向了被動的低下的位置,這使他心中感到一陣痛楚。他想較量已經走向高潮,他一定要挺住,於是金橋忍住某種羞恥之心,朝徐克祥繼續晃動著那串鑰匙,理由呢?金橋說,我要的不是你人格的自白,我要的是你的理由。理由有好幾條,但現在只剩下一條了。徐克祥仍然目光如炬地逼視著金橋,好高騖遠,誇誇其談,貪圖享受,怕髒怕苦,這是你們這一代青年的通病。徐克祥清了清喉嚨說,而你金橋,又比他們多染上一個惡習,拔鑰匙?攔路撒潑?這是流氓惡棍的伎倆,我可以原諒你,但我絕不妥協,你聽明白了嗎?我絕不向一個流氓惡棍妥協。

  人身攻擊。金橋當時立刻想到了這個詞語。他想指出徐克祥的理由依賴於人身攻擊的基礎,但他的目光恰恰投在那串自行車鑰匙上,是這串鑰匙授人以柄,直到這時金橋才意識到拔掉徐克祥的自行車鑰匙也許會導致致命的錯誤,他像挨了燙似地扔出那把鑰匙,他看見鑰匙落在徐克祥的腳下,徐克祥低頭看了看,但他沒有撿起那串鑰匙,只是在鼻孔裡哼了一聲。徐克祥不去撿他的自行車鑰匙,這使金橋想起已故外交家老焦當年在日內瓦拒絕與一個敵對國家的代表握手的那一幕。金橋感受到了其中的份量,這個人果然有老焦遺風,他看著徐克祥以一種坦然的姿態步行到窄巷的盡頭,他想喊住他,但一個聲音在冥冥中說,金橋,你輸了,誰讓你去拔他的自行車鑰匙呢?肉聯廠附近的這條窄巷後來成了金橋記憶中的蒙難之地,攤牌的那天他本來對艱難的談判有所準備,他想找到一把能打開徐克祥心鎖的鑰匙,可那不是一串自行車鑰匙。金橋抓著那串鑰匙在落日夕光裡徘徊,他覺得他抓著那串鑰匙就像一個罪犯抓著犯罪的證據。

  許多人都見到了徐克祥的那串鑰匙,一只是銅質的,兩只是鋁質的,除了自行車鑰匙外,另兩隻從形狀上判斷可能是工具箱鑰匙。許多人看見金橋提著那串鑰匙尋找徐克祥,他問別人道,你看見老徐了嗎?他丟了這串鑰匙。立刻有人以知情者的口吻說,是他丟的還是你拔掉的?金橋幾乎覺得無地自容,後來在會議室門口他終於看見了徐克祥,徐克祥正在召集一個中層幹部會議,金橋從人堆裡擠到徐克祥面前,向他晃了晃那串鑰匙,他說,昨天的事我很抱歉,你的自行車我推進廠裡的車棚了。徐克祥臉上寬宏大量的微笑是金橋始料未及的,而且徐克祥還親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還有一串備用的鑰匙,徐克祥說,這串你留著,留個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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