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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什麼也不幹,在家啃我們的老骨頭。老蕭說,天天出去打麻將,掙幾個辛苦錢,全扔在麻將桌上了。

  不能賭。賭博害死人啊。千美順口批評了幾句,說,那你女兒呢,她回襪廠上班了吧?

  還上什麼班?老蕭說話的聲音裡充滿怨氣,他說,她是辭職的,回不去了。沒腦子,也不跟我們商量一下就辭職了。

  年輕人辦事就是毛糙,做父母的說破嘴也沒用的,千美說,那女兒準備幹什麼呢?

  也在家,天天睡,睡完了吃!也來啃我們的老骨頭呀。老蕭說,我們有什麼辦法,總不能趕他們走。啃吧,都來啃,這把老骨頭啃完了,讓他們喝西北風去!

  千美被老蕭嘴裡突然噴出的唾沫嚇了一跳,她木然地看著老蕭怨天尤人的臉,張大嘴想說什麼。老蕭和松滿等著她說什麼,但千美突然把頭轉了個方向,臉朝著牆,說,我頭疼,疼得快裂開了。

  松滿從千美的臉色中發現老蕭最終沒有給她帶來什麼快樂,松滿想要是這件事情光有前半截就好了,偏偏要說起老蕭那兒子那女兒,一件快樂的事情就這麼變成了不愉快的事。松滿很沮喪,他把老蕭送出來,對他說了一句很不中聽的話,松滿說,你那個兒子,再不管教遲早要惹大亂子的。老蕭聽得莫名其妙,他說,我兒子又幹什麼了?松滿又說,你那女兒也不像話,她那打扮,簡直就像個妓女!

  松滿回到病房就聽見千美嗚嗚的哭聲。千美為什麼哭,松滿也猜到了幾分,松滿說,你哭什麼?你為那兩個混帳東西哭,犯得著嗎?千美說,我不該寫那封信的,第一封信寫了,第二封信不該寫的,是我把他們家害了。松滿心情惡劣,賭氣似的說,怎麼不該寫,就該寫,寫兩封信我看是少了,這種人家,就該讓他們吃點苦頭!千美仍然哭,邊哭邊說,他們讓我弄得沒工作了,我成了蕭家的害人精了。我擔不了這個惡名啊。千美的哭聲停不下來,松滿慌了手腳,他過去握住她的手說,別胡思亂想,人家沒有怪你,人家還來請罪,你忘了是誰把你氣到醫院裡來的?到底是誰害誰,你不能犯糊塗嘛。

  松滿說什麼千美也聽不進去,千美突然坐起來,用嘶啞然而不可抗拒的聲音說,拿筆來,拿紙來,我還要向工商局反映情況。我要替蕭家說說話。

  松滿費了點口舌,最後還是沒能說服千美。松滿一賭氣就拿了一疊空白病歷紙來,說,手指都腫成什麼樣了,你還要寫,有本事你把這疊紙都寫滿了!

  千美不理會松滿的挖苦打擊,就像從前的許多時候一樣,千美在病床上正襟危坐,開始了她一生最熱愛的工作。千美先用園珠筆在紙上劃了一下,證明園珠筆走墨流暢,然後她眨巴著眼睛開始了緊張的構思,大約五分鐘後,千美構思成熟,臉上出現一種專注的凝重的表情。松滿親眼看著妻子用浮腫的手指在病歷紙上寫了那封特殊的群眾來信。

  千美的群眾來信選(六)

  工商局領導:

    我是香椿樹街的居民。今來信代表街道一部分居

  民,就貴局查封龍鳳餐館一事提出我們的看法和意見。

    龍鳳餐館經營期間因為管理不善曾經給當地居民帶

  來影響,但經過友好協商,大家互相諒解,問題已經基

  本解決。現在因為執照的問題查封餐館,給經營者蕭某

  某一家生活帶來了嚴重的後果,使他們的基本生活無法

  維持。黨中央號召安定團結,解決百姓的生活困難。工

  商局這種一刀切的做法有背(悻)於中央精神,希望你

  們能採取具體情況具體分析的態度,在公正執法的同時

  體貼(恤)民情,為龍鳳餐館提供臨時營業執照,幫助

  蕭某某一家度過目前的難關。

     此致

              敬禮

             香椿樹街居民曾千美於病中

                一九九三年九月十日

  第四十一天

  暑熱已經被西風吹去,窗外的知了也顯得安靜了許多。眉君這天來醫院時帶來了一枝桂花。她把桂花插在一隻水杯裡,對千美說,買到桂花了。聞到香味了嗎?小孟昨天聽你說聞到桂花香了,今天就跑到花鳥市場去,還真的讓他買到了。

  千美不說話,千美只是用一種漠然的目光看著女兒。

  眉君說,你沒聞到?不喜歡了?小孟以為你是想聞桂花香呢,難得他這麼細心,還知道討你高興。

  我不高興。我有話問你們。千美突然說,我的手術到底是誰做的?

  眉君一下沒有反應過來,手術?她說,什麼手術?

  千美說,誰給我做的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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