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群眾來信 | 上頁 下頁


  眉君看見母親的臉上有一種亢奮的紅色,她的眼睛炯炯發亮。眉君憑直覺切斷了這個話題,她覺得回憶對母親的身體不利。於是她大聲地拍著巴掌說,開飯了,開飯了。

  所謂的飯是白米稀粥和豬肉松。眉君用一把鋁質調羹為母親喂粥,雖然粥並不燙,她還是習慣性地吹了吹。眉君看見母親緊閉著嘴,她說,張嘴啊,這粥熬得挺香的。千美將頭偏到一邊,說,我不想吃,我還是吃棒糖,眉君皺眉說,你怎麼真的變成孩子似的,孩子才不願意吃飯光吃棒糖。千美說,你就把我當孩子看好了,你們都把我當孩子看,我也不覺得丟人。眉君快快地放下粥碗,聽見母親說,吃了就吐,我還是不吃了。眉君說,有時候不吐,你還是試試,吃下去的就是營養,對免疫力有好處的。千美轉過臉,躲避著女兒的碗和調羹,她說,胃口好的時候捨不得吃,現在想吃了,吃了就吐,這不是在作弄人嗎,這不是在迫害人嗎,我犯了什麼錯誤要受到這種待遇?想想肺都要氣炸了。我現在是滿肚子意見不知向哪兒提呀。

  天花板上的電扇呼呼地轉動著,從樓下的某個地方傳來一個女人尖利悽楚的哭聲。眉君覺得這種哭聲也不利於母親的心情,她走過去想把窗子關上,千美在後面說,別關窗,我不在意外面的聲音。眉君回過頭,看見手執棒糖的母親,看見她的近乎焦黃的失去了水分的面孔,那張面孔上只有一雙眼睛是明亮的。眉君竭力想著母親年輕時候的模樣,想起的只是放在家裡鏡框中的母親的一張照片,拍那張照片時的母親大約二十歲,穿列寧裝,梳兩條辮子,笑得雖然勉強卻仍然不失美麗和燦爛。眉君記得的年輕時的母親其實就是照片上的那個姑娘。眉君站在窗邊,看了眼外面的幾棵白玉蘭樹,樹上肯定有一隻知了,就是看不見。眉君的目光在搜尋知了,但她心裡在想著母親的那張照片,不久以後,那張照片或許就要掛在母親的靈堂中了。眉君為自己的這種預想感到恐懼,因為恐懼她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千美的眼睛仍然明亮,她看見了女兒抽搐的雙肩,她知道女兒在哭。千美的臉上浮出一種欣慰的笑容,她說,哭什麼?我也不見得就會死,挺一挺說不定就把病挺過去了。我在想閻王爺要是早早把我勾了去,他也是要後悔的,我這人眼裡揉不得沙子,實事求是,到哪兒都要提意見反映情況的,他要是急著把我勾去,那就是抱一個意見箱回去,他有什麼好處?

  這不是母親的幽默,是她對那個什麼閻王的威脅。眉君意識到了這一點,但她還是忍不住破涕為笑,眉君說,這倒是的,他們都說你是一隻意見箱。

  我知道他們管我叫意見箱。千美說,意見箱怎麼啦?讓你長一張嘴,光是讓你吃飯的?老師教你寫字,光是讓你簽名領工資的?有意見就得提,有情況就得反映,這有什麼錯?

  病房虛掩的門被推開了,一個矮小而精幹的老頭提著一筐水果走了進來。是糖果店的孫漢周來了。

  孫漢周的到來使千美猝不及防。千美求援似的看了女兒一眼,她的目光包含了幾層意思。其一:這是個冤家,他來這兒幹什麼?其二:雖說這是個冤家,但現在來這兒一定是出於好意,讓我怎麼跟他應酬呢?眉君對母親和孫漢周之間的嫌隙有所耳聞,眉君一方面落落大方地讓座,另一方面則用警惕的眼光盯著孫漢周,好像時刻防備這個人對病中的母親做出傷害。

  孫漢周嘿嘿地笑,還搓著手,他開門見山地說,我代表工會來看你。這開場白也可以理解成兩層意思。其一:我個人才不會來看你呢。其二:你是病人,我是健康人,我今天不是來吵架的,是來關心你探望你的。

  千美瞥了一眼那只水果筐,看見幾隻乾癟的橙子和幾隻青綠色的蘋果,千美想又不是你個人花錢買禮品,怎麼買這些憋腳東西來糊弄人呢?雖說我不能吃,你就不能買好一點的讓人舒服一些嗎?千美心裡不高興,嘴上就有點陰陽怪氣,說,你還在公司啊?我記得你的年齡也應該退休了,怎麼不退呢?

  反聘,反聘。孫漢周說。

  公司人那麼多,又沒什麼事,為什麼要反聘?千美說。

  誰說沒有事?新開了好幾個批發部,缺人手。孫漢周臉上的微笑已經很勉強了,他看了看一旁的眉君,乾笑一聲,說,這可不是什麼走後門,不是不正之風。

  千美懂得對方的潛臺詞,她淡淡一笑,意思是沒說你不正之風,心虛什麼?現在就是你搞不正之風我也不管了,我想通了。千美用被單把自己的雙肩蓋住,說,我什麼都不管,我現在只管自己的身體。

  這就對了。孫漢周說,自己的身體最重要,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嘛。世上那麼多人,那麼多事情,有點不正之風是難免的,你想都反映也反映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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