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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天

  八月的天氣反復無常,日曆上說已經立秋,秋意卻充滿戒備地躲著人。醫院和外面健康的世界一樣地悶熱難耐。病房裡的吊扇吹不去鬱積的熱氣,苦了千美,她的額頭甚至腳上都長了扉子,松滿買來了一瓶花露水,要給千美塗,挨了千美一通搶白,千美說,你要疼死我?去,去把花露水退掉,換痱子粉。

  松滿說,沒有大人用的扉子粉,只有兒童扉子粉。

  千美說,癢子粉就是孩子用的,孩子用的東西沒有刺激,懂不懂,我就是要用孩子的東西。

  松滿說,也對,你現在就像個孩子。

  松滿發党妻子最近以來情緒惡劣,說她像個孩子其實是在美化她,她對松滿和女兒的各種指令接近於刁難,松滿敢怒不敢言。他懷疑妻子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他問女兒,是不是不小心把病情洩漏了。眉君想了想,說,不會,假如她知道了不會光是發火。眉君畢竟心細,她認為母親的這種變化與胡文珠的到訪有關。來自女性的猜疑使松滿感到茫然。你說是胡阿姨惹了她?松滿說,這是怎麼說的,人家好心好意來看她,還給她剝荔枝吃,哪兒對不起她了?是她對不起人家,她也打過人家的小報告啊。

  眉君堅持認為母親是在嫉妒胡文珠,她對松滿說,這種事情說不明白,反正你記得一條,要是有她的同事什麼的來看她,你要把住關,假如人家是又顯年輕又有福氣的,你就擋駕,免得她心情不好,不管有理無理,你別把那種人帶到她面前來,讓她心情好一點,讓她快樂幾天。

  松滿在買痱子粉的時候聽到店主跟他搭訕,問他,買回去給孫子用啊?松滿沒好氣地說,給孫女用。松滿後來為千美搽痱子粉,想起他和店主的對話,不禁笑了一聲。千美立刻嚴厲地盯著松滿,她說,你笑什麼?松滿說,我沒笑。袋襖說,我聽見你笑了,我知道你在笑什麼?你覺得我一頭一臉的痱子粉很滑稽是吧?你覺得我一把年紀活到狗身上了?你笑好了,我一點也不生氣,就要你搽,我苦一輩子了,在店裡伺候顧客,在家裡伺候你們父女兩個,現在病倒了,該享福了,笑什麼?沒什麼可笑的,我要是大小便失禁了,你還要給我換尿布呢,我就當小孩好了,我願意當小孩。

  松滿不敢對妻子進行辯駁,他只是小心地在她全身搽痱子粉,他看見妻子成了一個雪白的人,一個蒼老而衰弱的嬰兒,松滿的內心感受到一種奇怪的顫慄,松滿的手漸漸地有點發抖。他說,都塗滿了,差不多了。

  千美說,人家胡文珠穿金戴銀,我沒有這個福氣,勞碌一輩子,到頭來落個又老又醜,一隻腳還伸進了棺材。我現在是該享享福了。多搽點痱子粉吧。痱子粉沒多少錢,你就多搽點吧。

  松滿現在相信女兒的猜測了,是那個胡文珠惹了她。人家好心來看望,偏偏就惹了她。松滿回味著妻子說的那些話,突然覺得她是在含沙射影,她是在埋怨自己,松滿想她這是在追根溯源埋怨他們這個家了,她這是在上綱上線搞大批判了。松滿想他必須躲一躲,於是他扔下痱子粉說,我去上趟廁所。

  松滿躲在廁所裡,跟一個坐在蹲坑上的病人家屬聊天。松滿問那個人他家病人得了什麼?回答說是膽囊炎。松滿忍不住說,那多好啊。那人有點生氣,說,得病有什麼好的?什麼病也沒有那才叫好。松滿想解釋他的話沒有什麼惡意,但不知怎麼卻害怕提及千美的病。那人問,你們家的得了什麼?松滿含含糊糊地說,她的病很麻煩。就走出了廁所。

  松滿站在走廊上,他在想用什麼辦法延長這段輕鬆的時間。松滿想不出有什麼辦法。同時他隱隱地為自己的這個念頭感到不安。他想千美病了沒多久,他伺候她沒有多久啊,怎麼會有這種念頭?松滿懷著深深的自責回到病房,看見妻子仍然靜靜地躺著,因為痱子粉搽得過多,她額頭上的汗水已經凝結成一些細小的粉粒,看上去像是灑了一層水泥灰。松滿拿過毛巾替她擦去粉粒,他想說你看你非要搽這麼多臉上可以開水泥廠了,但這句話他忍著沒說,他說的是另一句話,床底下有西瓜,你想吃西瓜嗎?

  千美不想吃西瓜,她說,上個廁所去了這麼長時間,你在幹什麼?

  松滿下意識地想說,他什麼也沒幹,就在走廊裡站著,但說出來的卻是另一句話,他說,大便大不出來,便秘了,我的腸子好像出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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