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群眾來信 | 上頁 下頁


  松滿把碗端過來給她看了看,他說,你餓了?你現在不能吃,什麼也不能吃,給你掛的葡萄糖就是飯,裡面各種營養都有了。

  千美皺了下眉頭,意思是她並非嘴饞想吃,她知道不能吃飯。千美煩躁地咂著嘴,仔細傾聽從自己腸胃深處發出的種種細微的聲音。我嘴裡很苦。千美說,我想吃糖。怪了,怎麼想吃糖呢?

  你想吃糖?松滿不無疑惑地問,糖?什麼糖?我得去問醫生啊,醫生說什麼都不能吃。

  松滿去了一會兒,回來時咧著嘴笑。千美很不高興,她說,不讓吃就不吃,你咧著個嘴笑什麼?松滿還在笑,說女醫生不讓吃糖,男醫生卻允許,但他說只能吃棒糖。棒糖!松滿說,就是小孩吃的那種棒糖啊!

  千美現在知道為什麼松滿會笑了。千美白了松滿一眼,她說,這有什麼好笑的?棒糖就棒糖,我嘴裡苦呀,你知道不知道?

  松滿到醫院外面的小店鋪買了兩支棒糖,棒糖包裝成熊貓的形狀,松滿一路將它們小心地舉在手裡,跑回病房,他向妻子搖著棒糖說,棒糖來了!千美的目光看上去欲拒還迎,她說,是熊貓的?以前的棒糖是西瓜的,還有金魚的。松滿說,只有這一種,你要想吃別的讓眉君帶幾顆過來。千美說,不用,小孩子吃的東西,都是一個味道,就吃這種吧。

  松滿在剝糖紙的時候再次注意到妻子那種渴望的熱切的眼神,千美想掩飾她對棒糖的渴望,但她的嘴掩飾不了這種渴望,松滿剛剛把棒糖送向她的嘴邊,千美的嘴就默契地張大了,松滿能感覺到棒糖被咬住的由強漸弱的整個過程。饑餓的魚在水中咬勾也是這樣有力而準確的,松滿想說,你像魚在咬勾呢。他很想這麼說但還是忍著不說這種話,他知道千美不喜歡針對她的任何玩笑。

  松滿以前從來沒有想到他們的夫妻生活中會出現這一幕:他喂妻子吃棒糖。他覺得這種情景有點滑稽,但是松滿不讓自己往滑稽的方面想,這不是什麼滑稽的事情,他對自己說,這不滑稽,千美很可憐,五十多歲的人,不能吃別的,只能吃棒糖,說明千美很可憐。

  窗外的雨漸漸地小了,風從幾棵玉蘭樹之間吹進病房,帶來一絲濕潤的涼意,而空氣中那種不知名的藥水氣味也更加濃重了。松滿一動不動地坐在千美的床邊,喂她吃棒糖,松滿很有耐心地等待千美的每一次吮吸,再等待她的或長或短的品味的時間。甜不甜?松滿問道,他知道妻子不願回答這個問題,千美在品味棒糖的甜味時眼神遊移不定,松滿猜不出她在想什麼,所以他又問了,甜不甜?千美還是不說話,松滿覺得這時候妻子很像一個初生的嬰兒,而他就像一個哺乳的母親,這種聯想就像給你撓癢癢,松滿終於忍不住地笑了。松滿知道自己不該笑,他等著妻子的譴責,可是千美這次沒有聽見他的不敬的笑聲,千美突然問,這棒糖多少錢一棵?松滿說,兩毛錢,問這幹什麼?

  松滿猜到棒糖的價格是千美回憶某件事情的前奏,果然千美就說了,以前我在糖果店時是兩分錢一棵。松滿知道談到糖果店千美的回憶將變得冗長而瑣碎,果然千美就說了一六零年困難時期,棒糖都很緊張,他們都偷偷地在店裡拿棒糖吃,我一棵也沒拿。千美一說話松滿就只好把棒糖放在手裡,轉動著,聽千美說話。千美說,孫漢周還是店主任呢,他當班的時候把一罐棒糖全賣給了他侄子。我一上班看見罐子裡怎麼是空的,問他,他說都賣完了。我說,你怎麼一下子就賣完了呢?他還狡辯,說棒糖不是計劃食品,怎麼賣都行。氣得我!我也不跟他說那個道理,當天一封信就寫到領導那裡反映情況。

  松滿搖了搖頭。你別說話了,醫生不讓你說話。松滿聽到千美提及寫信反映的事情就下意識地搖頭,他把棒糖送到千美嘴邊,說,少說話,再吃幾口。

  領導找過孫漢周,只不過給他面子,沒處理他罷了。千美說,那時候的領導是最重視群眾來信的,不像現在,官僚主義那麼嚴重,你寫多少信反映多少問題,他們都不感興趣。

  松滿執著地將棒糖放在妻子的嘴邊,說,少說話,還能吃幾口。

  千美嘶啞而疲乏的聲音突然有點亢奮,她說,現在不像話,我上次到信訪辦公室去查,看見我寫的三封信都沒拆,躺在架子上睡大覺啊,三封信,他們一封都沒拆,還說工作忙,來不及,騙人的鬼話!

  松滿有點生氣了,他猛地把手裡的棒糖收回來,你到底是想吃棒糖還是想說話?松滿說,醫生允許你吃棒糖,沒允許你說這麼多話,你知道不知道?

  千美看了松滿一眼,看得出松滿一旦生氣了千美是有所顧忌的。千美不再說話,她又在棒糖的邊緣吸了一口,盯著松滿看。松滿被她看得不自在了,他說,不是不讓你說話,說話費精神知道嗎?你現在剛剛動完手術,不能說話。千美看著他的手和手裡的棒糖,忽然一笑,她說,做了幾十年夫妻,你還是頭一次喂我,喂我棒棒糖!躺在病床上,沒想到能修來這個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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