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妻妾成群 | 上頁 下頁
十四


  雁兒第二天就病了,病得很厲害,醫生來看了,說雁兒得了傷寒。頌蓮聽了心裡像被什麼鈍器割了一下,隱隱作痛。消息不知怎麼透露了出去,傭人們都在談論頌蓮讓雁兒吞草紙的事情,說四太太看不出來比誰都陰損,說雁兒的命大概也保不住了。陳佐千讓人把雁兒抬進了醫院。他對管家說,儘量給她治,花費全由我來,不要讓人罵我們不管下人死活。抬雁兒的時候,頌蓮躲在房間裡,她從窗簾縫裡看見雁兒奄奄一息地躺在擔架上,她的頭皮因為大量掉發而裸露著,模樣很怕人。她感覺到雁兒枯黃的目光透過窗簾,很沉重地刺透了她的心。後來陳佐千到頌蓮房裡來,看見頌蓮站在窗前發呆。陳佐千說,你也太陰損了,讓別人說盡了閒話:壞了陳家名聲。頌蓮說,是她先陰損我的,她天天咒我死。陳佐千就惱了,你是主子,她是奴才,你就跟她一般見識?頌蓮一時語塞,過了會兒又無力他說,我也沒想把她弄病,她是自己害了自己,能全怪我嗎?陳佐千揮揮手,不耐煩他說,別說了,你們誰也不好惹,我現在見了你們頭就疼。你們最好別再給我添亂了。說完陳佐千就跨出了房門,他聽見頌蓮在後面幽幽他說,老天,這日子讓我怎麼過?陣佐千回過頭回敬她說,隨你怎麼過,你喜歡怎麼過就怎麼過,就是別再讓傭人吃草紙了。一個被喚做宋媽的老女傭,來頌蓮這兒伺候。據宋媽自己說,她在陳府裡從十五歲幹到現在,差不多大半輩子了,飛浦就是她抱大的,還有在外面讀大學的大小姐,也是她抱大的,頌蓮見她倚老賣老,有心開個玩笑,那麼陳老爺也是你抱大的羅。宋媽也聽不出來話裡的味道,笑起來說,那可沒有,不過我是親眼見他娶了四房太太,娶毓如大太太的時候他才十九歲,胸前佩了一個大金片兒,大太太也佩一個足有半斤重啊。到娶卓雲二太太就換了個小金片兒,到娶梅珊三太太,就只是手上各帶幾個戒指,到了娶你,就什麼也沒見著了,這陳家可見是一天不如了天了。頌蓮說,既然陳家一天不如一天,你還在這兒子什麼?宋媽歎口氣說,在這裡伺候慣了,回老家過清閒日子反而過不慣了。頌蓮捂嘴一笑,她說,宋媽要是說的真心話,那這世上當真就有奴才命了宋媽說,那還有假?人一生下來就有富貴命奴柏,你不信也得信呀,你看我天天伺候你,有一天即使天塌下來地陷下去,只要我們活著,就是我伺候你,不會是你伺候我的。

  宋媽是個愚蠢而嘮叨的女傭。頌蓮對她不無厭惡,但是在許多窮極無聊的夜晚,她,一個人坐燈下,時間長了就想找個人說話。頌蓮把宋媽喊到房間裡陪著她說話,一僕一主的談話瑣碎而缺乏意義,頌蓮一會兒就又厭煩,她聽著宋媽的嘮叨,思想會跑到很遠很奇怪的角落去,她其實不聽宋媽說話,光是覺得老女傭黃白的嘴唇像蟲卵似地蠕動,她覺得這樣打發夜晚實在可笑、但又問自己,不這樣又能怎麼樣呢?有一回就說起了從前死在廢井裡的女人。

  宋媽說那最後一個是四十年前死的,是老太爺的小姨太太,說她還伺俟過那個小姨太大半年的光景。頌蓮說,怎麼死的?宋媽神秘地睞睞眼睛,還不是男男女女的事情?家醜不可外揚,否則老爺要怪罪的。頌蓮說,那麼說我是外人了?好吧,別說了,你去睡吧。宋媽看看頌蓮的臉色,又賠笑臉說,太太你真想聽這些髒事?頌蓮說,你說我就聽。這有什麼了不得的?宋媽就壓低嗓門說,一個賣豆腐的!她跟一個賣豆腐的私通。頌蓮淡淡他說,怎麼會跟賣豆腐的呢?宋媽說,那男人豆腐做得很出名,廚子讓他送豆腐來,兩個人就撞上了。都是年輕血旺的,眉來眼去的就勾搭上了。頌蓮說,誰先勾搭誰呀?宋媽嘻地上笑說,那只有鬼知道了,這先後的事說不清,都是男的咬女的,女的咬男的。頌蓮又問,怎麼知道他們私通的?宋媽說,探子!陳老太爺養了探子呀,那姨太太說是頭疼去看醫生,老太爺要喊醫生上門來,她不肯。老大爺就疑心了,派了探子去跟蹤。也怪她謊撒的不圓。到了那賣豆腐的家裡,捱到天黑也不出來。探子開始還不敢驚動,後來餓得難受,就上去把門一腳喘開了,說,你們不餓我還餓呢。宋媽說到這裡就咯咯笑起來,頌蓮看著宋媽笑得前仰後合的,她不笑,端坐著說了聲,噁心。頌蓮點了一支煙,猛吸了幾口,忽然說,那麼她是偷了男人才跳井的?宋媽的臉上又有了諱莫如深的表情,她輕聲說,鬼知道呢?反正是死在井裡了。

  夜裡頌蓮因此就添了無名的恐懼,她不敢關燈睡覺。關上燈周圍就黑得可怕,她似乎看見那口廢井跳躍著從紫藤架下跳到她的窗前,看見那些蒼白的泛著水光的手在窗戶上向她張開,濕滴液地搖晃著。

  沒人知道頌蓮對廢井傳說的恐懼,但她晚上亮燈睡黨的事卻讓毓如知道了。毓如說了好幾次,夜裡不關燈?再厚的家底都會敗光的。頌蓮對此充耳不聞,她發現自己已經倦怠于女人間的嘴仗,她不想申辯,不想占上風,不想對雞毛蒜皮的小事表示任何興趣,她想的東西不著邊際,漫無目的,連她自己也理不出頭緒。她想沒什麼可說的乾脆不說,陳家人後來都發現頌蓮變得沉默寡言,他們推測那是因為她失寵于陳老爺的緣故。

  眼看就要過年了,陳府上上下下一片忙碌「殺豬宰牛搬運年貨。窗外天天是嘈雜混亂。頌蓮獨坐室內,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生日。自己的生日和陳佐千隻相差五天,十二月十二,生日早已過去了,她才想起來,不由得心酸酸的,她掏錢讓宋媽上街去買點鹵菜,還要買一瓶四川燒酒。宋媽說,太太今天是怎麼啦?頌蓮說,你別管我,我想嘗嘗醉酒的滋味。然後她就找了一個小酒盅,放在桌上。人坐下來盯著那酒盅看,好像就看見了二十年前那個小女嬰的樣子,被陌生的母親抱在懷裡。其後的二十年時光卻想不清晰,只有父親浸泡在血水裡的那只手,仍然想抬起來撫摸她的頭髮。頌蓮閉上眼睛,然後腦子裡又是一片空白,唯一清楚的就是生日這個概念。生日,她抓起酒盅看著杯底,杯底上有一點褐色的汙跡,她自言自語,十二月十二,這麼好記的日子怎麼會忘掉的?除了她自己,世界上就沒人知道十二月十二是頌蓮的生日了。除了她自己,也不會有人來操辦她的生日宴會了。

  宋媽去了好久才回來,把一大包鹵肺、鹵腸放到桌上,頌蓮說,你怎麼買這些東西,髒兮兮的誰吃?宋媽很古怪地打量著頌蓮,突然說,雁兒死了,死在醫院裡了。頌蓮的心立刻哆嗦了一下,她鎮定著自己,問,什麼時候死的?宋媽說,不知道,光聽說雁兒臨死喊你的名字。頌蓮的臉有些白,喊我的名字幹什麼?難道是我害死她的?宋媽說,你別生氣呀,我是聽人說了才告訴你。生死是天命,怪不著太太。頌蓮又問,現在屍體呢?宋媽說,讓她家裡人抬回鄉下去了,一家人哭哭啼啼的,好可憐。頌蓮打開酒瓶,聞了聞酒氣,淡淡他說了一句,也沒什麼多哭的,活著受苦,死了乾淨。死了比活著好。

  頌蓮一個人呷著燒酒,朦朦朧朧聽見一陣熟悉的腳步聲,門簾被嘩地一掀,闖進來一個黑黝黝的男人。頌蓮轉過臉朝他望了半天,才認出來,竟然是大少爺飛浦。她急忙用臺布把桌上的酒菜一古腦地全部蓋上,不讓飛浦看到,但飛浦還是看見了,他大叫,好啊,你居然在喝酒。頌蓮說,你怎麼就回來了?飛浦說不死總要回家來的。飛浦多日不見變化很大,臉發黑了,人也粗壯了些,神色卻顯得很疲憊的樣子。頌蓮發現他的眼圈下青青的一輪,角膜上可見幾縷血絲,這同他的父親陳佐千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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