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妻妾成群 | 上頁 下頁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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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飛瀾和憶容在那兒追鬧,把花瓶從長幾上碰翻了。兩個孩子站在那兒面面相覷,知道闖了禍。飛瀾先從駭怕中驚醒,指著憶容說,是她撞翻的,不關我的事。憶容也連忙把手指到飛瀾鼻子上,你追我,是你撞翻的。這時候陳佐千的臉已經幡然變色,但礙於賓客在場的緣故,沒有發作。毓如走過來,輕聲地然而又是濁重地嘀咕著,孽種,孽種。她把飛瀾和憶容拽到外面,一人摑了一巴掌,晦氣,晦氣。毓如又推了飛瀾一把,給我滾遠點。飛瀾便滾到地上哭叫起來,飛瀾的嗓門又尖又亮,傳到客廳裡。梅珊先就奔了出來,她把飛瀾抱住,睃了毓如一眼,說,打得好,打得好,反正早就看不順眼,能打一下是一下!毓如說,你這算什麼話?孩子闖了禍,你不教訓一句倒還護著他?梅珊把飛瀾往毓如面前推,說,那好,就交給你教訓吧,你打呀,往死裡打,打死了你心裡會舒但一些。這時卓雲和頌蓮也跑了出來。卓雲拉過憶容,在她頭上拍了一下,我的小祖奶奶,你怎麼盡給我添亂呢?你說,到底誰打的花瓶?憶容哭起來,不是我,我說了不是我,是飛瀾撞翻了桌子,卓雲說,不准哭,既然不是你你哭什麼?老爺的喜日都給你們沖亂了。梅珊在一邊冷笑了一聲、說,三小姐小小年紀怎麼撒謊不打愣?我在一邊看得清清楚楚,是你的胳膊把花瓶帶翻的。四個女人一時無話可說,唯有飛瀾仍然一聲聲哭嚎著。頌蓮在一邊看了一會兒,說,犯不著這樣,不就是一隻花瓶嗎?碎了就碎了,能有什麼事?毓如白了頌蓮一眼,你說得輕巧,這是一隻瓶子的事嗎?老爺凡事喜歡圖吉利,碰上你們這些人沒心沒肝的,好端端的陳家遲早要敗在你們手裡。頌蓮說,嗆,怎麼又是我的錯了?算我胡說好了,其實誰想管你們的事?頌蓮一扭身離開了是非之地,她往後花園去,路上碰到飛浦和他的一班朋友,飛浦問,你怎麼走了?頌蓮摸摸自己的額頭,說,我頭疼。我見了熱鬧場面頭就疼。 頌蓮真的頭疼起來,她想喝水,但水瓶全是空的、雁兒在客廳幫忙,趁勢就把這裡的事情撂下了。頌蓮罵了一聲小賤貨,自己開了爐門燒水。她進了陳家還是頭一次幹這種家務活,有點笨手拙腳的。在廚房裡站了一會兒,她又走到門廊上,看見後花園此時寂靜無比,人都熱鬧去了,留下一些孤寂一它們在枯枝殘葉上一點點滴落,浸人頌蓮的心。地又看見那架凋零的紫藤,在風中發出淒迷的絮語,而那口井仍然向她隱晦地呼喚著。頌蓮捂住胸口,她覺得她在虛無中聽見了某種啟迪的聲音。 頌蓮朝井邊走去,她的身體無比輕盈,好像在夢中行路一般,有一股植物腐爛的氣息彌漫井臺四周,頌蓮從地上揀起一片紫藤葉子細看了看,把它扔進井裡。她看見葉子像一片飾物浮在幽籃的死水之上,把她的浮影遮蓋了一塊,她竟然看不見自己的眼睛。頌蓮繞著井臺轉了一圈,始終找不到一個角度看見自己,她覺得這很奇怪,一片紫藤葉子,她想,怎麼會?正午的陽光在枯井中慢漫地跳躍,幻變成一點點白光,頌蓮突然被一個可怕的想像攫住,一隻手,有一隻手托住紫藤葉遮蓋了她的眼睛,這樣想著她似乎就真切地看見一隻蒼白的濕漉漉的手,它從深不可測的井底升起來,遮蓋她的眼睛。頌蓮驚恐地喊出了聲音,手,手。她想返身逃走,但整個身體好像被牢牢地吸附在井臺上,欲罷不能,頌蓮覺得她像一株被風折斷的花,無力地俯下身子,凝視井中。在又一陣的暈眩中她看見井水倏然翻騰喧響,一個模糊的聲音自遙遠的地方切入耳膜:頌蓮,你下來。頌蓮,你下來。 卓雲來找頌蓮的時候,頌蓮一個人坐在門廊上,手裡抱著梅珊養的波斯貓。卓雲說,你怎麼在這兒?開午宴了。頌蓮說、我頭暈得厲害,不想去。卓雲說。那怎麼行?有病也得去呀,場面上的事情,老爺再三吩咐你回去。頌蓮說,我真的不想去,難受得快死了,你們就讓我清靜一會吧。卓雲笑了笑,說,是不是跟毓如生氣呀?沒有,我沒精神跟誰生氣,頌蓮露出了不耐煩的神情,她把懷裡的貓往地上一扔,說,我想睡一會兒,卓雲仍然賠著笑臉,那你就去睡吧,我回去告訴老爺就是了。 這一天頌蓮昏昏沉沉地睡著、睡著也看見那口井,井中那片紫槐葉,她渾身沁出一身冷汗。誰知道那口井是什麼?那片紫槐葉是什麼?她頌蓮又是什麼?後來她懶懶地起來,對著鏡子梳洗了一番。她看見自己的面容就像那片枯葉一樣惟悴毫無生氣。她對鏡子裡的女人很陌生。她不喜歡那樣的女人。頌蓮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這時候她想起了陳佐千和生日這些概念,心裡對自己的行為不免後悔起來。她自責地想我怎麼一味地耍起小性子來了,她深知這對她的生活是有害無益的,於是她連忙打開了衣櫥門,從裡取出一條水灰色的羊毛圍巾,這是她早就為陳佐千的生日準備的禮物。 晚宴上全部是陳家自己人了。頌蓮進飯廳的時候看見他們都已落坐。他們不等我就開桌了。頌蓮這樣想著走到自己的座位前,飛浦在對面招呼說,你好了?頌蓮點點頭,她偷窺陳佐千的臉色,陳佐千臉色鐵板陰沉,頌蓮的心就莫名地跳了一下,她拿著那條羊毛圍巾送到他面前,老爺,這是我的微薄之禮。陳佐千嗯了一聲,手往邊上的圓桌一指,放那邊吧。頌蓮抓著圍巾走過去,看見桌上堆滿了家人送的壽禮。一隻金戒指,一件狐皮大衣,一隻瑞士手錶,都用紅緞帶紮著。頌蓮的心又一次格噔了一下,她覺得臉上一陣燥熱。重新落座,她聽見毓如在一邊說,既是壽禮,怎麼也不知道紮條紅緞帶?頌蓮裝作沒聽見,她覺得毓如的挑剔實在可惡,但是整整一天她確實神思恍惚,心不在焉。她知道自己已經惹惱了陳佐千,這是她唯一不想幹的事情。頌蓮竭力想著補救的辦法,她應該讓他們看到她在老爺頁前的特殊地位,她不能做出卑賤的樣子,於是頌蓮突然對著陳佐千莞爾一笑,她說,老爺,今天是你的吉辰良日,我積蓄不多,送不出金戒指皮大衣,我再補送老爺一份禮吧。說著頌蓮站起身走到陳佐千跟前,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臉上親了一下,又親了一下。桌上的人都呆住了,望著陳佐千。陳佐千的臉漲得通紅,他似乎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什麼,終於把頌蓮一把推開,厲聲道,眾人面前你放尊重一點。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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