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妻妾成群 | 上頁 下頁


  第二天就是重陽節了,花匠把花園裡的菊花盆全搬到一起去,五顏六色地搭成福、祿、壽、禧四個字,頌蓮早早地起來,一個人繞著那些菊花邊走邊看,早晨有涼風,頌蓮只穿了一件毛背心,她就抱著雙肩邊走邊看。遠遠地她看見飛浦從中院過來,朝這裡走。頌蓮正猶豫著是否先跟他打招呼,飛浦就喊起來,頌蓮你早。頗蓮對他直呼其名有點吃驚,她點點頭,說,按輩份你不該喊我名字。飛浦站在花圃的另一邊,笑著系上襯衫的領扣,說,應該叫你四太太,但你肯定比我小幾歲呢,你多大?頌蓮顯出不高興的樣子側過臉去看花。飛浦說,你也喜歡菊花,我原以為大清早的可以先搶風水,沒想你比我還早,頌蓮說,我從小就喜歡菊花,可不是今天才喜歡的。飛浦說,最喜歡哪種,頌蓮說,都喜歡,就討厭蟹爪。飛浦說,那是為什麼。頌蓮說,蟹爪開得大張狂。飛浦又笑起來說,有意思了,我偏偏最喜歡蟹爪,頌蓮睃了飛浦一眼,我猜到你會喜歡它。飛浦又說,那又為什麼?頌蓮朝前走了幾步,說,花非花,人非人,花就是人,人就是花,這個道理你不明白?頌蓮猛地抬起頭,她察覺出飛浦的眼神裡有一種異彩水草般地掠過,她看見了,她能夠捕捉它。飛浦叉腰站在菊花那一側,突然說,我把蟹爪換掉吧。頌蓮沒有說話。她看著飛浦把蟹爪換掉,端上幾盆墨菊擺上。過了一會兒,頌蓮又說,花都是好的,擺的字不好、大俗氣。飛浦拍拍手上的泥,朝頌蓮擠擠眼睛,那就沒辦法了,福祿壽禧是老爺讓擺的,每年都這樣,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

  頌蓮後來想起重陽賞菊的情景,心情就愉快。好像從那天起,她與飛浦之間有了某種默契,頌蓮想著飛浦如何把蟹爪搬走,有時會笑出聲來,只有頌蓮自己知道,她並不是特別討厭那種叫蟹爪的菊花。

  你最喜歡誰?頌蓮經常在枕邊這樣問陳佐千,我們四個人,你最喜歡誰?陳佐千說那當然是你了。毓如呢?她早就是只老母雞了。卓雲呢?卓雲還湊和著但她有點鬆鬆垮垮的了。那麼梅珊呢?頌蓮總是克制不住對梅珊的好奇心,梅珊是哪裡人?陳佐千說,她是哪裡人我也不知道,連她自己也不知道。頌蓮說那梅珊是孤兒出身,陳佐千說,她是戲子,京劇草台班裡唱旦角的。我是票友,有時候去後臺看她,請她吃飯,一來二去的她就跟我了。頌蓮拍拍陳佐千的臉說,是女人都想跟你,陳佐千說,你這話對了一半,應該說是女人都想跟有錢人。頌蓮笑起來,你這話也才對了一半,應該說有錢人有了錢還要女人,要也要不夠以

  頌蓮從來沒有聽見梅珊唱過京戲,這天早晨窗外飄過來幾聲悠長清亮的唱腔,把頌蓮從夢中驚醒,她推推身邊的陳佐千問是不是梅珊在唱?陳佐千迷迷糊糊他說,她高興了就唱,不高興了就笑,狗娘養的,頌蓮推開窗子,看見花園裡夜來降了雪白的秋霜,在紫藤架下,一個穿黑衣黑裙的女人且舞且唱著。果然就是梅珊。

  頌蓮披衣出來,站在門廊上遠遠地看著那裡的梅珊。梅珊已沉浸其中,頌蓮覺得她唱得淒涼婉轉,聽得心也浮了起來。這樣過了好久,梅珊戛然而止,她似乎看見了頌蓮的眼睛裡充滿了淚影。梅珊把長長的水袖搭在肩上往回走,在早晨的天光裡,梅珊的臉上、衣服上跳躍著一些水晶色的光點,她的縮成回答的頭髮被霜露打濕,這樣走著她整個顯得濕潤而優傷,仿佛風中之草。

  你哭了?你活得不是狠高興嗎,為什麼哭?梅珊在頌蓮面前站住,淡淡他說。頌蓮掏出手絹擦了擦眼角,他說也不知是怎麼了,你唱的戲叫什麼?叫《女吊》。梅珊說你喜歡聽嗎?我對京戲一竅不通,主要是你唱得實在動情,聽得我也傷心起來,頌蓮說著她看見梅珊的臉上第一次露出和善的神情,梅珊低下頭看看自己的戲裝,她說,本來就是做戲嘛,傷心可不值得。做戲做得好能騙別人,做得不好只能騙騙自己。

  陳佐千在頌蓬屋裡咳嗽起來,頌蓬有些尷尬地看看梅珊。梅珊說,你不去伺侯他穿衣服?頌蓮搖搖頭說他自己穿,他又不是小孩子。梅珊便有點悻悻的,她笑了笑說他怎麼要我給他穿衣穿鞋,看來人是有貴賜之分,這時候陳佐千又在屋裡喊起來,梅珊,進屋來給我唱一段!梅珊的細柳眉立刻挑起來,她冷笑一聲,跑到窗前沖裡面說,老娘不願意!

  頌蓮見識了梅珊的脾氣。當她拐彎抹角他說起這個話題時,陳佐千說,都怪我前些年把她嬌寵壞了。她不順心起來敢罵我家租宗八代,陳佐千說這狗娘養的小婊子,我遲早得狠狠收拾她一回。頌蓮說,你也別太狠心了,她其實挺可憐的,沒親沒故的,怕你不疼她,脾氣就壞了。

  以後頌蓮和梅珊有了些不冷不熱的交往,梅珊迷麻將,經常招呼人去她那裡搓麻將,從晚飯過後一直搓到深更半夜。頌蓮隔著牆能聽見隔壁洗牌的嘩啦嘩啦的聲音,吵得她睡不好覺。她跟陳佐千發牢騷,陳佐千說,你就忍一忍吧,她搓上麻將還算正常一點,反正她把錢輸光了我不會給她的,讓她去搓,讓她去作死。但是有一回梅珊差丫環來叫頌蓮上牌桌了,頌蓮一句話把丫環擋了回去,她說,我去搓麻將?虧你們想得出來。丫環回去後梅珊自己來了,她說,三缺一,賞個臉吧。頌蓮說我不會呀,不是找輸嗎?梅珊來拽她的胳膊,走吧,輸了不收你線,要不贏了歸你,輸了我付。頌蓮說,那倒不至於,主要是我不喜歡。她說著就看見梅珊的臉掛下來了,梅珊哼了一聲說,你這裡有什麼呀?好像守著個大金庫不肯挪一步,不過就是個乾癟老頭罷了;頌蓮被嗆得惡火攻心,剛想發作,難聽話溜到嘴邊又咽回去了,她咬著嘴唇考慮了幾秒鐘說。好吧,「我跟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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