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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關於雷鳥

  我記得那天是個什麼節日,我收到一位窈窕淑女的請柬,去一個我不認識的地方參加冷餐會。我找到那個地方時天已經黑了,一個狹窄的小屋裡擠滿了形形色色的臉。有人問了我的名字,然後說久仰久仰見到你很高興。我不知道他久仰我的什麼東西,反正我肚子餓了,我坐到桌前就朝盆裡伸手,女主人很憐愛地看著我,遞給我一塊粉紅色的紙巾。「衛生紙?」我說,「我不上廁所。」她的臉漲得通紅,她說你這人真可惡,你明明知道這是餐紙。我吃了幾下就飽了。那些所謂的冷餐集中了中國最難吃的食品,諸如午餐肉、黃豆、青豆之類的。我想對他們說沒有洋腚就不要放洋屁,開什麼冷餐會?但是話說回來我自己也一樣,我也經常開這種冷餐會填那些混蛋的肚子。屋裡沒點燈,只是四角點著幾根蠟燭,所有人都席地而坐,那些年輕的臉在燭光的光線裡蒼白得賽過含冤的鬼魂,一個長髮垂肩的男孩抱著吉他哢嚓地敲打,唱一首聲嘶力竭的歌。我聽清了歌詞,是呼喚自由和愛情的,他身邊的一個女孩雙手托腮聽得眼淚汪汪的,我認出來那是雷鳥的悲傷少女。可氣的是我朝她眨眼睛她卻假裝不看見,她只顧著悲傷根本不想理睬我。我想著雷鳥,就聽見那邊有人在談雷鳥。我鑽過去挨著一個頹廢派詩人坐下,問他雷鳥現在怎麼啦?「死啦。」詩人做了一個飛翔的動作,「徹底超脫了。」「別胡說。誰也沒那麼好死。」我揪了一把他的鬍子,「雷鳥現在到美國了嗎?」「沒到美國到了忘川。他在北京臥軌自殺了。」我發現他不像是開玩笑,但我仍然不相信雷鳥沒去美國卻去臥軌了。我對彈吉他的男子吼,「別他媽吵了,讓人安靜點。」他瞟了我一眼置之不理,哢嚓哢嚓,我就是在這種噪音中聽到雷鳥的死訊的。「雷鳥讓一個上海女孩坑了,他給了女孩兩千美元辦簽證,女孩拿了錢回上海就沒有消息了。雷鳥找到上海,別人告訴他女孩去北京了。雷鳥找到北京,別人讓他趕緊去機場,說女孩剛買好了去洛杉磯的機票,女孩要去自費留學了。雷鳥沖進候機室,正好看見那女孩拎著皮箱朝停機坪走。雷鳥朝女孩喊我操你個小婊子,女孩沒聽見,機場的人把他攔在安全門外。雷鳥說讓我進去她騙了我兩千美元。機場的人說我們不管騙子我們只管你的飛機票,雷鳥就罵他們你們也是小婊子你們全他媽是騙子,結果雷鳥讓幾個警察給架出來扔到候機室門外。我去機場送人的時候看見他坐在臺階上發瘧疾似地渾身發抖,我問他等誰,他說等飛機,飛往洛杉磯的班機晚點半個世紀。我說是晚點半個小時吧,他點點頭說對就是半個小時,你看我都糊塗了。我想一個等國際班機的人是會高興得糊塗的,我真沒想到雷鳥臨死前還這樣富有幽默感。過了幾天我就聽說他在西直門臥軌了。」「就這樣臥軌了?」我瞪著詩人焦黃的嘴唇問。「就這樣,血肉模糊的。」詩人轉向我,以詢問的口氣說,「你的意思雷鳥應該選擇別的死亡方式?服安眠藥?割斷靜脈?還是跳樓?」我沉默了一會兒,我突然不加控制地喊起來:「怎麼死都一樣可他借我兩千塊錢怎麼還?」

  我做了一回死亡遊戲

  冬天的時候我陶醉在一個個胡思亂想中,你知道八七年的冬天很寂寞很無聊,我總是想製造一次極樂遊戲,我不知道哪種事情能讓我快樂到達極頂,我只能在實踐中摸索。我曾經和一個志同道合的女孩在床上連續作愛了一整天,後來被我爺爺雙雙抓獲了,他揮舞著拐杖把女孩趕出門,然後高舉拐杖打我的屁股,他說你這傷風敗俗的東西我白白教育了你二十年。我說你別打了我已經累了。他說以後還幹不幹壞事了?我說不幹了,真的不幹了。我不是騙他老人家,我真的不想做這遊戲了,因為它太簡單。我實在找不出更刺激的,想來想去也許應該死一次玩玩,我不想去死,只是想嘗嘗死亡的滋味,死一回試試吧。

  我爬上太陽大樓樓頂是在黃昏時分,城市在夕陽的殘照中顯出一種溫暖的桔色,城市很大,我很小,我站在樓頂上時覺得自己小得可憐,世上有好多對比讓你鼻子發酸。我看見那只斷腿椅子孤獨地站在夕陽殘照中,我頭一次聞見木頭的腐味。在平臺接近水箱的水泥縫隙中插著那架彩色風車,風車一天天地旋轉它怎麼不停一停?現在沒有風,風車依靠什麼在旋轉?這些神奇的事物你真是無法理解,它們折磨你糾纏你讓你在一片片陰影中生活,我被它們害苦啦!我走到斷腿椅子旁邊端詳了一會,我用勁把它端起來,那只椅子出奇的沉重,你想不到一隻斷腿椅子會那樣沉重。我屏住呼吸把它搬到平臺邊緣,我吼了一聲推出去,然後我就看見了斷腿椅子迅速墜落撞破空氣砰然落地的情景,它落地時發出一聲巨大的轟鳴,就像地球爆炸的聲音,同時我聽見太陽大樓的許多窗戶被推開,夾雜著一片驚惶的聲音。有個婦女尖聲大喊,「又有人跳樓啦!」後來我抓住了那只風車,我正在數風車葉片的時候從平臺通口裡爬上來一群人,他們都是太陽大樓的居民。抓住他!別讓他跳!他們叫喊著朝我湧來,我摔下風車朝後退,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來抓我,即使我真的要死與他們又有什麼關係?別過來,你們別過來。我急中生智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塑料槍對準他們,誰過來就殺了誰!他們果然停住了。我意識到那是一把塑料槍,它會噴火卻不會發射子彈。於是我把槍對準自己的腦門。你們回家去,你們再不走我就開槍了。這時有個小男孩突然喊起來爸爸那是假的我也有那把槍。該死的小男孩一下暴露了天機,他們一窩蜂地沖上來想把我抱住,我朝樓下看了看,我不敢往下跳,我扣動了扳機,塑料手槍噴出一團火苗,腦門上滾燙滾燙的,這下我死了,我真的體驗了一次死亡的感受。

  結尾:一九八八年

  譬如現在,蟬在一九八八年夏天依然鳴唱。我在紫竹林精神病醫院記完了去年的流水帳,現在我平靜如水,你可以相信我的經歷,你也可以不相信,醫院外面的人紛紛傳說一條可怕的消息,他們說李多患了精神病。我是李多,但我不是精神病人。我現在遠離了外面亂哄哄的世界,所以我說,平靜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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