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平靜如水 | 上頁 下頁


  我記得那天夜裡下起了雨,雷鳥坐在氣墊床上側著臉看窗玻璃。窗玻璃上的雨水像蚯蚓一樣慢慢滑落,我看見一張憔悴蒼白的臉映在上面漂浮不定,那是雷鳥,他端坐著傾聽雨聲。突然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你不知道以前我是個多麼好的孩子。」我看著他緩緩地站起來,像大病初愈的樣子,他走到門口的時候又回過頭說,「你能不能借我兩件東西?」我說,「什麼?」「一件雨衣。」他看著我的眼睛說,「我要去車站。」我把雨衣給了他,「還要什麼?」他抓著雨衣揉著卻不說話,過了半晌他轉過身子背對著我,「李多,我等五秒鐘,我們誰也別看誰。你要是不願意借就別說話,我馬上走。」我說你他媽痛快點到底要什麼。我聽見他呻吟了一聲,然後含混地吐出幾個字,「錢,兩千元錢。」他的肩頭這時候莫名其妙地顫了一下。我大概是到了第五秒鐘時說的。我拿不定主意。「你去哪裡?」「上海,去美國領事館辦簽證。」

  「現在就去?」「現在就去,不能再等了。」

  我還想問他什麼,但最後什麼也沒說。我把我爺爺給我的所有錢都給了他。雷鳥把它們裝在黑色公文包裡,然後他把那張借條給我,「我知道你不會拒絕一個落魄的詩人,剛才我就把借條寫好了。」我接過借條,看見的就是雷鳥最後的傑作。當時我不知道,現在想想,那張反面寫滿錢的小格紙真的是雷鳥最後的傑作了。從太陽大樓的窗口望出去,雷鳥披著雨衣在雨裡走,朦朧的街燈在夜雨裡產生了幻光,我看見雷鳥朝火車站方向走,雷鳥遍體發藍,形象古怪,仿佛一個夢遊者。後來那個人影漸漸模糊,我看見他變成一隻螢火蟲朝車站的燈光飛去。

  故事和傳聞

  男孩住在城西幹道右側的新公寓中。

  男孩十四歲,是個聰明的中學生。他的功課很好,人們說如果他沒有養四缸金魚的話,他的功課會更好。但是誰都知道你無法阻止男孩的這個癖好,他對金魚的迷戀已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他們說男孩的四缸金魚確實很漂亮,其中有一缸是珍貴的「絨球」。現在你花多少錢也覓不到那樣好的「絨球」了。問題也就出在那缸金魚上。講故事的人認為最美麗的東西往往也是最危險的,它是一切災禍的起源。他說只要有那缸金魚,城西幹道的悲劇遲早會發生,即使一九八七年太平無事,到二○○○年也會發生。

  男孩的姐姐是受害者。男孩的姐姐正當戀愛的年齡,她有一頭漂亮的烏褐色的長髮。當她出門與男友約會前總是用梳子把長髮梳得讓人心跳。那天傍晚她聽見男友的摩托停在樓下鳴笛三聲,她有點心慌,跑到窗前朝樓下張望,這時候插在女孩頭髮上的塑料梳子掉進了魚缸裡,女孩沒有察覺,女孩即使察覺了也來不及去把梳子撈起來。

  女孩深夜回家時看見弟弟坐在門檻上,手裡捏著一把什麼東西,女孩覺得弟弟的臉色很可怕,但她沒有產生恐懼感,弟弟只有十四歲。她摸摸弟弟的腦門,但溫柔的手卻被他的肘部拱開了。「怎麼啦?」「我的魚死了。」「怎麼啦?」「你把梳子放進缸裡了。」

  「梳子?」姐姐想了想有點不安,然後她糾正說,「不是放進去的,是不小心掉進去的。」

  「不,是你把梳子放進缸裡的。」

  「你真有意思。」姐姐摸摸弟弟的頭,「那好吧,就算我放進去的,明天我賠你一缸金魚怎麼樣?」

  「那是『絨球』,世界上只有十一條了。」「這是人家騙你的話。你別相信。」

  「反正是你把我的魚弄死的。你為什麼要弄死我的魚?」「魚已經死了,你要我怎麼辦?」

  男孩攤開了緊握的手掌,他凝視著手上兩條死魚,然後一字一句地說,「我要你把它們救活,要是救不活就吃到肚子裡去。」男孩的姐姐聞到了死魚發出的腥臭味,她幹嘔了一聲就跑到自己的房間裡去,沒有再理睬她弟弟。她想睡覺,她那個年齡的女孩總是想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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