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平靜如水 | 上頁 下頁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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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臺上的四座碉堡實際是四隻大水箱,除此之外它基本上是一片城市的草原。草原中央有一隻斷腿的靠背椅子,從我頭一次上平臺起那只斷腿椅子就孤獨地站著,不知道是誰把它放在那裡的。我如果坐上去就感到自己成了一位現代國王,身邊的世界清涼而神聖,一切都已遠去,唯有星星和月亮離你很近。夜露墜下來了,西北方向的鐵路上駛過夜行貨車後我將聽見某種神秘的召喚。我總是聽見那把椅子折斷的聲音,哢嚓,輕輕的然而深邃富有穿透力。早在一九八六年我就聽見了這聲音。我在平臺上靜坐著,聽見從我的背後響起了這聲音。我回頭看了但什麼也沒看見,那天月光昏暗。第二天聽說夜裡有人跳樓身亡。太陽大樓的居民圍著樓下一攤血漬驚慌失措,我手腳冰涼,我想我怎麼沒看見那個人,事發時我就在樓頂平臺上,卻沒看見那個人。 自殺者把一隻彩色風車插在水泥裂縫裡後跳了樓,我看見那只風車就想起人的身體在空中自由墜落的情景。人們說那是一個美麗的女孩,穿著白衣白裙,長髮遮住了半邊臉。一九八六年夏季在恍惚中過去。我漸漸懷疑那是我所熱戀的女孩。我懷疑,別人也這樣懷疑,懷疑我把女孩從樓頂平臺上推下去了。這幾乎是一個神秘的命題,我從來不告訴你樓頂平臺上的事。每當月光明淨的時候,我夾著一本書在月光下閱讀,現在讀的書是約翰·韋恩的《打死父親》,告訴你書名不要緊,反正你找不到這本可怕的書。 關於雷鳥 我馬上就要寫到這個故事的主人公了。主人公不是我,是一個叫雷鳥的傢伙。雷鳥是一個三流詩人,就是被我爺爺稱為拉文化屎的人。雷鳥在一九八七年失蹤了。縱觀他的歷史你可以說那是一隻臭名昭著的壞蛋。認識他的人有一半要找他算帳(包括我在內),但是我們不知道他跑到哪裡去了。你如果在某個陌生的城市街道看見雷鳥,請一定幫助我們把他揪住。雷鳥的外貌特徵如下: 一、刀把型臉。嘴唇發黑。眼睛小而亮。留藝術型鬍子。身高一米八○左右。二、穿黑色西裝,結斜條紋領帶,攜帶一隻人造革公文包。三、神情恍惚,神情很恍惚。 現在想起來我可能很早就認識雷鳥,我們這裡的交際圈有點像多米諾骨牌,誰先一動,數不清的人就全部動起來,一個撞一個,撞到後來你會在街上碰到一些陌生人對你說,你好。你停住腳對他說,最近過得怎麼樣有沒有出去旅遊,發表新作了嗎?但你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後來我走到街上就會覺得我認識世界上一大半人口。雷鳥就屬這種情況。那還是我剛剛搬進太陽大樓時,有一天傍晚聽見有人敲門,我問是誰,門外的人說開了門就知道了。我打開門看見一個風塵僕僕夾著公文包的人斜倚在牆上,他把一隻手伸給我,我握了握他的手卻沒有想起他是誰。 「雷鳥,詩人。」他闖進來自我介紹。 「雷鳥,你好。」我說。「坐吧,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我們在馬丘家見過的。」他坐下來把公文包扔到我床上。「馬丘。」我說。我連馬丘也想不起來是誰。「馬丘去了美國你知道嗎?」 「不知道。」「我才從深圳回來,昨天下的飛機。」 「聽說了,你是去旅遊觀光的。」 「不,我在那裡做生意,我跟小田合夥開了個小公司。」「哪個小田?」「田副省長的兒子呀,我們公司專門與外商洽談生意,成交額很高。」「談汽車還是聚乙烯?」 「不。」他突然大笑起來,「談乳罩和所有婦女用品。」「這生意不錯。」我也笑了。這時候我發現他確實面熟,但不清楚是不是在馬丘牛丘還是豬丘家認識的。對於我來說這無關緊要。然後我看見他的眼睛亮了一下,說:「我肚子餓了。餓得咕咕叫。」 「那就吃方便面,再看看有沒有雞蛋?」 「什麼都行,我不講究吃。」他聳聳肩。 那是一九八六年秋季的一天,夜裡雷鳥要求留宿。我看見他把黑西裝脫下,認真地疊好搭在椅子上,然後倒在地鋪上就睡去了。我注意到他睡覺姿勢很怪,是俯臥著的手腳朝四處攤開,好像一個不幸的墜樓者。當時我無法預知雷鳥後來的事,只是認為人不應該採取這種艱難的姿勢睡覺。我要是個能預知後來的哲人,當時就應該把雷鳥卷起來扔到窗外,免得後來他把我的兩千元錢借去然後一去不回。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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