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女孩為什麼哭泣 | 上頁 下頁


  「你把我的吉他弦弄斷了。」汝平把他的吉他搶了過來。「愛情真是可怕的陷阱。」她又歎了口氣,說,「我每天做惡夢,夢見誰在追我,一會是老虎,一會是杜丘先生,一會是義俠佐羅,他們都披著斗篷,帶著兇器。亂七八糟的。有一次我還夢見你,你來拽我的腳,把我從懸崖上往下拉。」「這是受迫害的妄想,也叫少女綜合症。別害怕,不過是夢而已。」史菲低下頭。她的細長的雙腿從地上抬起來。她穿著紅色的棉皮鞋,兩隻紅色的腳尖並起來,篤篤敲了兩下。她抬起眼睛望著天花板說,「唉,誰能解放我的痛苦?」「你也別太痛苦了。馬克思說愛情都是過眼煙雲,一個人應該獻身於革命。」「看來我只能忍受命運的擺弄。」史菲突然輕聲嗚咽起來。她的瘦削的雙肩微微顫動著,一雙手含在唇邊。汝平看著史菲的一滴淚真實地凝結在臉腮上,他想一個女孩的嗚咽無論出於什麼原因,都具有一定的美感。

  「那個雨夜真美好。」史菲走出汝平的小屋時回頭說。「每個雨夜都美好。你可不要去死。」汝平倚著門對女孩高聲叫喊。他看著女孩跟樹下的男孩挽起了手,消失在楓林路上。這時候他突然想起史菲的雨傘再次遺忘了。那把傘放在門後。小巧玲瓏。傘面是漂亮的花布,傘柄上墜著一個發亮的金箔,汝平認為這把雨傘精緻而巧妙,它的主人卻是個頭腦簡單的傻女孩。楓林路的居民經常在早晨看見一個漂亮女孩走出汝平的屋子。她挨著牆走路,有時一邊走一邊用梳子梳理頭髮。他們知道女孩和汝平是什麼關係,有人知道她的名字,說那就是上官紅杉,被外語學校除名的小野雞。

  汝平開始跟著上官紅杉四處尋覓新職業,他像一種滯銷的商品被她不負責任地推銷。上官紅杉說,這位先生在哈佛和劍橋留過學,精通四國外語,特別擅長於經濟管理,總之他是位不可多得的人才。她有一隻鍍金的名片盒,盒子裡裝滿各種名片。她帶著汝平去找名片的主人。有的她認識,有的只打過一個照面。這樣不免會碰到一些尷尬的場面。上官紅杉沖著某位經理說,張經理,你好哇,多日不見啦。對方卻不認識她。上官紅杉就說,你真是貴人多忘事,那次我陪你喝了三杯白酒,難道白陪了?她天生有這種遇事不慌應付自如的本事。每逢這時汝平心裡像爬滿了蒼蠅,他看著那些男人幡然醒悟眉飛色舞的表情,心想這就是男人的嘴臉。男人在漂亮女孩面前就是這種下流的嘴臉。他們抓住女孩的小手拚命地握,恨不得永遠不鬆開。

  在一家公司擁擠的電梯裡,汝平看見一個西裝革履肥頭大耳的經理先生,滿臉通紅,額上青筋激烈地搏動。他的一隻手似乎是無意地搭在鈕扣上,小心翼翼觸碰著上官紅杉的胸部。上官紅杉微笑著,對那雙被煙熏黃的手視若無睹。汝平感到寒心,他暗暗踢了她一腳。她沒有理睬,用臀部拱了他一下,以示回敬。汝平聽見上官紅杉輕柔地說了一句話,經理,你手上的方戒很漂亮。及至後來,汝平看見上官紅杉的手指上出現了那只方戒,他忽然有一種被欺騙被耍弄的感覺。他問她:「這玩意哪來的?」她把戒指摘下來對著陽光照了照,說:「很好的金子是嗎?我最喜歡金子的顏色了,它很溫暖。」他問她:「怎麼弄來的?」她說:「你別管,自然是等價交換了。」汝平徹底明白了一個殘酷的事實,他對女孩說:「你是個不要臉的婊子。」女孩掠了掠她的長髮,說:「你別血口噴人,我不是婊子。我只是個壞女孩。」汝平沉默了很久,憂傷地說:「我對整個世界失望了。我準備去買一瓶安眠藥,你肯陪我去嗎?」女孩說:「自己去吧,一瓶不夠,最好多買幾瓶。」後來汝平就在上官紅杉介紹的一家房地產開發公司任職,每月薪水三百元。這使他初步擺脫了拮据的生活。他開始抽他所喜愛的英國捲煙,穿名牌服裝和運動鞋。有時候他從鏡子裡凝視自己的臉,那張臉年輕而驕矜,眼神卻流露著永恆的迷惘之情。汝平覺得有必要拷問鏡子裡的那個人,他對鏡子裡的人非常厭惡和不滿。汝平說,你是什麼東西?暴發戶?二流子?小爬蟲?活僵屍?告訴我,你到底是什麼東西?汝平漸漸地開始躲避上官紅杉。他一想到女孩的那種難以容忍的劣跡,心情就無法平靜。他夜裡出門,獨自在街道上遊逛直到淩晨。汝平面對深夜空曠寂靜的城市,發現城市的天空很低,他朝著天空伸出十指,天空變得無比堅固,他無法用手指將它捅穿。有一天汝平推開他的房門,看見上官紅杉坐在床上,側身翻弄著床單。「你在找什麼?」「胸罩。」她沒有抬頭,說,「去哪兒玩了?」「隨便走走。我很悶,胸口好像堵住了。」「我知道你哪兒堵住了。」她說,「對我沒有興趣了?」「我只是不能接受你的生活。我在考慮怎樣改造你,你是一個失足青年,改造好了仍然前途光明大有希望。」「別想改造我,我對自己非常滿意。你看見我的胸罩了嗎?」「對於我來說,改造或者拋棄,只能做一種選擇。」女孩回頭若有所思地看著汝平,突然笑起來。她說,那就拋棄吧。我無所謂,其實你也一樣。她開始從抽屜裡找她的東西,睡衣、化妝品、衛生紙和拖鞋,統統塞進一隻大號登山包裡。汝平看見那只登山包就明白她是準備收拾東西的。他有點沮喪地躺到床上,抽了枕巾把臉蓋住,他不想讓女孩看到他的臉。「我會懷念你,你讓我想起睡覺以外的事,一些美好的事情。」汝平說。「我想的跟你恰恰相反。」女孩說,「你這個偽君子。」汝平覺得渾身冰冷。他掀掉臉上的枕巾,看見女孩充滿魅力的背部和髖部,還有輪廓美麗飄逸的臉,它們在室內的幽光裡漸漸淡去。這時汝平再次聽到了空氣中類似細沙崩坍的聲音。這聲音使他陷入極度恐懼和悲傷之中。「這個要給你留下嗎?」她舉著一盒避孕藥具說。「不要。你要就帶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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