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南方的墮落 | 上頁 下頁


  我從來沒有如此深情地描摹我出生的香椿樹街,歌頌一條蒼白的缺乏人情味的石硌路面,歌頌兩排無始無終的破舊醜陋的舊式民房,歌頌街上蒼蠅飛來飛去帶有黴菌味的空氣,歌頌出沒在黑洞洞的窗口裡的那些體形矮小面容委瑣的街坊鄰居,我生長在南方,這就像一顆被飛雁銜著的草籽一樣,不由自己把握,但我厭惡南方的生活由來已久,這是香椿樹街留給我的永恆的印記。

  南方是一種腐敗而充滿魁力的存在。有一位剃光頭的電影導演說。那是前年春天的事。他從香椿樹街上走過,方向是由西向東。這樣他在行走了五分鐘左右的時候就看見了和尚橋,正是雀背馱著夕陽的黃昏,和尚橋古老而優美地臥於河上,狀如玉蝦,每塊青石都放射出一種神奇的暖色。而橋壁縫裡長出的小掃帚樹,綠色的,在風中輕輕搖曳。出於職業的敏感,電影導演輕歎一聲,緩步沿階上橋,他數了數,上橋經過了13級臺階。13,他想為什麼是13而不是其它數字。這不吉利。他站在橋頭,眺望河上景色,被晚霞浸泡過的河水泛著鏽紅色,水面浮著垃圾和油漬,向下游流去。河的盡頭依稀可見一往高聳入雲的紅色煙囪。遠景可以省略。電影導演關心的主要是橋以及橋的左右前後的景色,從理論上說,和尚橋是那種以南方水鄉為背景的電影的最佳外景點,有橋,有水,有臨河而立的白牆青瓦的房子。最令人炫目的是橋邊有一座兩層老樓的茶館。

  那就是梅家茶館。到了1979年,茶館的外形早已失去了昔日雍容華貴的風采,門窗上的朱漆剝落殆盡,廊簷上的龍頭鳳首也模糊不辨,三面落地門上的彩色玻璃已與劣質毛玻璃魚目混珠。仰望樓上,那排鋸齒形的捕木護壁呈現出肮髒晦澀的風格。無疑這一切都是多年風雨侵蝕的緣故。

  細心的人可以發現茶館門上的橫匾,黑底燙金邊,但上面沒有字。一塊無字匾,很少有人注意這個細節。無字匾一般不外乎以下兩種原因:

  其一:一時沒有合適的稱號。

  其二:一時來不及燙上合適的稱號。

  去證實這兩種原因對於香椿樹街是毫無意義的。那些過著閒適晚年的老人每天去茶館趕兩個奈會,那些從來不進茶館的居民每天匆匆經過茶館,人們一如既往地把茶館叫做梅家茶館。

  從前當我還是個愛好幻想的少年時,多少次我站在橋頭,朝茶館那排帖滿舊報紙的西窗窺望。茶館很容易讓一個少年聯想到兇殺、秘密電臺、偷匿黃金等諸如此類的罪惡。我的印象中茶館樓上是一個神秘陰暗的所在。我記得一個暮春的傍晚,當我倚在橋上胡恩亂想的時候,那排樓窗突然顫動了一下,許多灰塵從窗根上紛紛舞動起來。吱呀一聲,面對我的一扇窗子沉重地推開了,一個男人出現在幽暗的窗邊,我記得他的蒼白浮腫的臉,記得他戴著一隻毛茸茸的耳朵套子,滑稽而不合時令。橋與茶館緊挨著,所以我的僵傻的身體也與他的一隻手離得很近,我看見了他的手,一隻乾瘦的長滿疤瘢的手,像石筍一樣毫無血色,摳著窗框,每根手指都在艱難地顫動。他的眼睛漠然地掃過我的臉,掃過橋頭,然後張大嘴說了一句話。小孩快跑。

  許多人告訴我金文愷是啞巴,我不相信。我確實無法相信。要知道我是親耳聽見他說話的,嗓音溫和略帶沙啞,他對我說,小孩,快跑。

  小孩,快跑。

  我將永遠銘記金文悄臨終前給我的箴言。以後我每次經過和尚橋的時候,確實都是快步如飛。我不知道自己是懼怕什麼,是怕全文愷說的話還是怕他再次出現在樓窗邊。事實上就在我看見金文愷後的一個月,金文愷就過世了,據說是死於癌症。

  幾百年來一直住在茶館樓上的梅氏家族,到了金文愷是最後一代。金文愷沒有子嗣,金文愷的姚碧珍。

  姚碧珍就是現在梅家茶館的老闆娘。香椿樹街對姚碧珍的瞭解遠勝於幽居樓上的金文愷,到了後來人們說到梅家茶館時往往淡忘了一代一代的梅氏家族,而代之以姚碧珍如何如何的種種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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