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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雪巧回來的時候米生已經漸漸恢復了鎮靜,米生躺在陰涼的夾弄裡吹口琴,街北炸死了好多人,那樣子真可怕,雪巧顯得很驚慌,不停地搖晃著米生的肩膀,你還有心思吹口琴?要是日本人的飛機再來轟炸,我們怎麼辦?米生撥開雪巧濕漉漉的手說,怎麼辦?躺著等死,大家都一齊去死,誰也不吃虧。

  幾天後城北的戰事平淡下來,人們沒有再從天空中發現日本飛機恐怖的黑影,瓦匠街的店鋪小心翼翼地拉開鋪板,店員們有時站在臺階上觀察天空,天空也恢復了寧靜,夏天灼熱的太陽懸浮在一片淡藍色之中,蒸騰經年未有的滾燙的熱汽。而在古老的瓦匠街上到處散發著垃圾的臭味,蠅蟲繁忙地飛行,路人倉皇地走過烙鐵般的石板路面,這是一個異常炎熱的夏季,那些閱歷深厚的老店員對氣候和時局議論紛紛,他們普遍認為最熱的夏季往往也是多事的危險的夏季。

  空襲的時候五龍正在城南的翠雲坊裡消夏。聽見飛機的引擎聲,他從房內裸身跑到樓廊上,對著飛掠而過的兩架飛機開了幾槍。他知道這樣的射擊是徒勞無獲的,樓廊裡站滿了衣冠不整的妓女和嫖客,有人看著五龍發出竊竊的笑聲。五龍的渾濁的目光從空中收回,怒視著他們,他用槍管在雕花欄杆上狠狠地敲了幾下,你們還笑?你們這些人,我要有飛機,一定把你們全部炸死,看你們是不是還笑得出來?五龍對準掛在簷上的一隻燈籠開了一槍,圓形的燈籠被穿出一塊燒焦的洞孔,然後五龍在眾目睽睽之下走過樓廊,一邊用槍把摩擦著腹股溝。他說,我最恨你們這些張大嘴傻笑的人,花錢玩到個爛X就值得這麼高興?不花錢看到我的雞巴就值得這麼高興?呸,這世界上根本沒有一件讓人高興的事。

  五龍掀開玻璃珠子門簾,看見妓女婉兒倚窗而立,一邊朝外觀望,一邊將米粒隨意地摳出來,放到窗臺上面。到底出什麼事了?死人了嗎?婉兒問。五龍穿著衣褲說,快了。天災人禍,死是最容易的事。他朝婉兒渾圓白皙的側影注視了一會兒,腦子裡突然浮出一個新奇的念頭,他走過去從窗臺上抓起那把發粘的米,威嚴地送到婉兒的唇邊,你把這些米吃了。婉兒愣了一下,下意識地閉緊了嘴,她說,你太古怪了,我從來沒接過你這樣的客人。婉兒想逃但被五龍揪住了,五龍用槍柄撬開她的嘴,將那把米一粒一粒地灌了進去。他的冷若冰霜的臉上出現了一點溫柔的笑意,吃吧,五龍看著米粒無聲地墜入婉兒血紅的口腔和喉管,他說,這才是讓人高興的事情。

  翠雲坊臨河,在午後最悶熱的時光裡五龍習慣於在護城河裡沐浴。從房屋的空隙處可以看見街道上人心惶惶的行人,很遠的地方有一座被炸的工廠仍然在燃燒,空氣中飄來一股嗆人的焦硝味。而翠雲坊的雕花橫窗內有笙蕭再次響起,歌妓的南方小調聽來就像一台舊機器的單調的鳴唱,五龍在濃綠的浮有油污的河面上恣意暢遊,他想了會兒戰爭的內容以及戰爭對他本人的利害,終於覺得這個問題非常模糊,不如不去想它。遠遠地河面上漂來一隻被挖空了瓜瓤的西瓜,他遊過去把瓜皮頂在了頭上。這個動作讓他想起了在楓楊樹鄉村度過的少年時關,關於往事的回憶在任何時候都可能伸出它的枝蔓,纏繞五龍空曠的思緒。我還是在水上,這麼多年了,我怎麼還是浮在大水之上?五龍面對著四周一片瀲灩的水光,忽然感到某種莫名的恐懼,他扔掉了頭上的那頂已經腐爛的西瓜皮,快速地遊到岸上。五龍坐在河邊的石階上,望著夏季暴漲的河水回想著他的楓楊樹故鄉,回想著這些無處不在的水是怎樣將自己推到翠雲坊下的私家河埠的。也就是這時,五龍感到了下身的第一陣刺痛,他伸手抓撓著,刺痛又轉變成更加難以忍受的奇癢。在他黑紅色的粗糙的生殖器表層,出現了一些奇異的梅花形狀的斑點。

  一個碼頭會的兄弟沿著河岸奔來,他帶來了瓦匠街被炸的消息。五龍似乎沒有聽見。五龍迷惘地站在河邊石階上,一隻手撐著肥大的短褲,你過來,看看我的雞巴上面長了什麼東西?五龍細細地察看著,他的金牙咬得咯咯地作響,這是髒病,這些操不死的臭婊子,她們竟敢把髒病傳染給我?她們竟敢這樣來暗算我?

  這天夜裡一群穿黑衫的人襲擊了城南一帶的數家妓院。他們帶走了曾經與五龍有染的所有妓女,臨走向鴇母支付了三天的陪客費用。起初誰也沒有注意,妓院的老闆們以為是做了一筆大買賣,直到三天后翠雲坊的一個老媽子去河埠上洗便桶,她的刷子入水後觸到了一團綿軟的物體,她用刷子推了推,那團東西就浮了起來,是一具腫脹發白的溺水者的屍體,老媽子在驚恐之餘認出那就是翠雲坊被帶走的姑娘婉兒。

  八名妓女溺斃護城河的事件在這年夏天轟動一時,成為人們夜間乘涼聊天的最具恐怖和神秘色彩的話題。作為一起特殊的事件總有某種特殊的疑點,譬如從那些死者身上發現的米粒,婦女們覺得這些米粒不可思議,即使八名妓女已經死去,她們仍然不能寬恕城南一帶罪惡的皮肉生意。而男人們的談話中心是誰幹的或者為什麼要這麼幹。已經有很多人猜測是五龍和他的臭名昭著的碼頭兄弟會,諳熟本地黑道掌故的人悄悄傳播著五龍傳奇的經歷和怪僻,他們著重強調了五龍非同尋常的報復心理和手段,也談及了他靠一擔米發跡於黑道的往事,五龍的名字在炎炎夏日猶如一塊寒冰使人警醒。有人繞路到瓦匠街的米店去買米,為的是親眼一睹神奇人物五龍的真面目,但五龍很少在米店露面,他們見到的是米店其他的表情抑鬱行動懶散的家庭成員,譬如躺在籐椅上喝湯藥的老闆娘綺雲,譬如整天罵罵咧咧的瘸子大少爺米生,譬如挺著大肚子愁眉不展的二少奶奶乃芳。

  瓦匠街曾經傳言說五龍將要去坐班房,黑色的警車確實在瓦匠街上停留過,一群警察闖進了大鴻記米店,附近店鋪裡的人都擠在米店門口朝裡觀望,後來他們看見警察依次走出米店,每人肩上都扛著一袋米。五龍跟在他們後面拱手相送。米店的夥計們相幫著把米袋搬上車,警車一溜煙地開走了。五龍抓撓著褲襠對兩個鐵匠喊,等會兒過來摸兩圈牌,今天我破了財,賭運肯定特別好。

  後來本地的報紙對八名妓女的死因作了另外一種解釋,報紙說日本人的飛機空襲本市炸死無數良民百姓,其中包括在護城河裡游泳的八名娼妓。

  隱秘的暗病使五龍不得不蝸居在家靜心調養,這個夏天五龍在院子裡的樹蔭處鋪開一卷涼席,終日臥地而眠。隔牆的榆樹上蟬聲不斷,而米店一家都漸漸習慣於踮著足尖走路,以免驚動五龍夏日漫長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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