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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對綺雲常年累月的攻擊,織雲其實也聽慣了,但這次不比尋常。織雲再也不能忍受,她紅著眼睛拂袖而走,邊走邊說,從今往後我再也不進這個破門,我才不願意做你的出氣筒,從今往後我們井水不犯河水。我沒你這個妹妹,你也別求我辦什麼事,織雲氣鼓鼓地走到店堂裡,被五龍攔住了,五龍說,怎麼急著要走?留下吃晚飯吧,他的手很自然地過來在織雲的乳峰上捏了一把,織雲揚手扇了五龍一記耳光,她罵道,畜生,這種日子你還有好心情吃老娘的豆腐,你還算個人嗎?

  織雲又是傷心而歸,這一走果然兌現了無意的誓言,織雲沒有再回過瓦匠街的米店。多年來她一直在呂公館裡過著秘不傳人的生活,紅顏青春猶如紙片在深宅大院裡孤寂地飄零,瓦匠街的人們知道織雲做了六爺的姨太太,卻無從知道她在六爺膝下的卑微,她的虛幻的未來和屈辱的現實。只有綺雲知道,呂家上上下下都歧視織雲,甚至抱玉也從來不肯喊一聲娘。

  幾天後城北一帶的居民都聽見了來自呂公館的爆炸聲,那是午夜時分,爆炸聲持續了很長時間,有時沉悶,有時清脆,男人們披衣出門,站在街上朝北張望,北面的夜空微微泛紅,可以看見一股龐大的煙霧冉冉地升騰,空氣中隱約飄散著硫磺和焦鐵的氣味。他們一致判斷出事的地點是呂公館,是呂公館出事了。

  關於呂家爆炸的消息也在瓦匠街上不脛而走,目擊者說有人引爆了後院私設的彈藥庫,呂家的半座園子在大火中化為灰燼,呂家被炸死了許多人,剩下的人都坐上一輛大卡車往火車站去了。五龍站在人群裡大聲問,還剩下了誰?目擊者是街口的小皮匠,他瞭解五龍與呂家婉轉的關係,他說,六爺連一根汗毛也沒傷著,他站在卡車上還是吆五喝六的。還有抱玉,抱玉也活著,但是我沒看見織雲,也許織雲被炸死了。五龍又問,你知道是推幹的嗎?小皮匠遲疑了一會兒,用一種不確切的語氣說,聽說是阿保,可是阿保已經死了十年啦,怎麼可能?不然就是阿保的鬼魂?這也不可能,一個鬼魂不會引爆彈藥庫。小皮匠皺著眉頭想了一會,最後對眾人說,我覺得這件事情很蹊蹺。

  五龍和綺雲趕到呂公館的廢墟上時,所有的死者都被遷往野外的亂墳堆了,昔日象徵著金錢和勢力的深宅大院到處殘垣斷壁,草木被燒成了焦黑的炭條,綺雲在廢墟上茫然地走著,突然看見磚縫中夾著的一團綠光、她彎下腰不由叫了一聲,翡翠手鐲:綺雲把手鐲從磚縫裡摳出來,臉色蒼白如雪,手鐲明顯地被火焰燒烤過,留下了處處煙痕,綺雲撩起衣襟擦拭著失而復得的翡翠手鐲,淚水忍不住流到面頰上。綺雲哽咽著說,我早料到織雲不會有好結局,我沒想到她死得這麼慘,這麼冤枉。五龍抬腳踢飛了一根圓形的鐵管,他認得那是來複槍的槍膛,五龍追著那根鐵管跑了幾步,回過頭對綺雲說,我們都不會有什麼好結局的,我們都會死,你哭什麼?織雲早死其實是她的福氣。

  綺雲把翡翠手鐲套到手腕上,忽然覺得這不吉利,又摘下來包到手帕裡,這時候她聽見五龍遠遠地問,你知道這事是誰幹的?

  聽說是阿保,聽說阿保還活著。

  如果我說是我幹的,你相信不相信?

  綺雲吃驚地看著五龍,五龍盤腿坐在後園唯一殘存的石凳上,雙手把玩著那根圓形鐵管,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古怪,有點像一個撒謊的孩童,更像一個真正的兇手,綺雲面對著五龍沉默了很久,後來她說,我相信,因為你是世界上最狠毒的男人。

  綺雲在清掃父親留下的北屋時,從床底下掃出了那本家譜,所有的冊頁都已被地氣浸潮,家譜上佈滿了黴斑和水漬,綺雲隨意翻動冊頁,許多馮姓先人的名字像螞蟻般掠過視線,最後是她的父親的名字,顯然家譜到父親這一代役有續修,也許他在世時就覺得沒有修家譜的必要了。綺雲注視著那些空白的舊紙,心情悲涼如水,她把它放到窗臺上晾曬,心裡浮生了續修家譜的念頭。

  第二天街東的小學教員如約來到米店,他帶來了宣紙和筆墨。綺雲送上一碗蓮心紅棗湯後,呆呆地看著小學教員在陳泥硯臺上磨墨。小學教員瀏覽了一遍馮家的五十三代家譜,他敏銳地提出一個問題,五十四代怎麼續,五十四代沒有男丁。綺雲想了想說,就寫下五龍的名字,就讓那畜生上馮家的家譜吧。你在我爹的名字下寫上馮五龍。他好歹是個男人,我的名字不能寫就寫他的吧。小學教員在寫字的時候聽取綺雲深深地歎了口氣,她自怨自艾他說,我不是男人,我只能讓那畜生上馮家的家譜了。

  馮家的第五十五代自然是米生和柴生,小學教員在寫完馮米生三個字後,懷著一種別樣的心情加一行蠅頭小楷,腿有殘疾,系親父棍毆所致,他知道五龍不會認得這些字,他不怕五龍。他正想對一旁的綺雲解釋什麼,聽見院子裡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是五龍從外面回來了。

  綺雲走出前廳看見五龍拖著兩隻米籮往倉房裡鑽,綺雲跟過去問,店堂裡不缺米,你又擔米幹什麼?五龍悶著頭用竹箕往米籮裡倒米,他說,碼頭兄弟會換了個幫主,他說只要我繳上一擔米,就收我入夥,綺雲厲聲說,我不准你糟蹋我的米,你就是上山當土匪我也不管,可我不准你糟蹋我的米。五龍不再理睬綺雲,他裝滿了米挑著籮就往外面走,綺雲沖上去抱住米籮下放。她嘴裡不停地罵著,敗家的畜生,你吃了我的不夠,還要往外拿,我不准你把米挑出米店。五龍卸下了肩上的米擔,抓著扁擔焦灼而仇恨地盯著綺雲,我說過你別攔我,我想幹的事一定要幹,你攔也攔不住。五龍說著揮起扁擔朝綺雲抓著米籮的手砍去。在綺雲的哭泣和呻吟聲中,五龍挑著一擔米走出了米店,他的腳步沉著平穩充滿彈性。

  小學教員在窗前看見了院子裡發生的一切,五龍擔米離店後他重新坐到桌前,打開業已修訖的馮家家譜,在第五十四代馮五龍的名字下面寫了一個問號,然後他再執小楷,在右側的空白處添了一行字:碼頭兄弟會之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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