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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六爺嗎?有一天她對雜貨店的女孩說,你要再朝我吐唾沫,我就讓六爺放了你,你知道什麼叫放嗎?就是殺了你,看你還敢不敢吐唾沫?

  米店夫妻已經無力管教織雲。有一天馮老闆把大門鎖死,決計不讓織雲回家。半夜時分就聽見織雲在外面大喊大叫,你們開不開門?我只是在外面玩玩,又沒去妓院當婊子,為什麼不讓我回家?米店夫妻在床上唉聲歎氣,對女兒置之不理,後來就聽見織雲爬到了柴堆上悉悉索索地抽著乾柴,織雲喊著爹娘的姓名說,你們再不開門,我就放火燒了這破米店,順便把這條破街也一起燒啦!

  織雲作為一個女孩在瓦匠銜可以說是臭名昭著,街上的婦女在茶餘飯後常常把她作為閒聊的材料,孩子們耳懦目染,也學會沖著織雲的背影罵,小破鞋,小賤貨。人們猜測米店夫妻對女兒放任自流的原因,一半出於對織雲的絕望和無奈,另一半則是迫于地頭蛇六爺的威懾力。瓦匠街的店鋪互相了如撓掌,織雲與六爺的暖昧關係使米店豪上了某種神秘的色彩,有人甚至傳言大鴻記是一爿黑店。

  米店的老闆娘朱氏是在這年冬天過世的。之前她終日呆坐於店堂,用一塊花手帕捂著嘴,不停地咳嗽,到了冬至節喝過米酒後,朱氏想咳嗽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了。馮老闆找了副鋪板把她抬到教會醫院去,有人看見朱氏的臉蒼白如紙,眼睛裡噙滿淚水。朱氏一去不返,醫生說她死於肺癆。街上的人聯繫米店的家事,堅持說老闆娘是被織雲氣死的。這種觀點在瓦匠街流行一時,甚至綺雲也這樣說,朱氏死時綺雲十三歲了,綺雲從小就鄙視姐姐,每次和織雲發生口角,就指著織雲罵,你當你是個什麼東西?你就知道跟臭男人鬼混,臭不要臉的賤貨。織雲撲上去打妹妹的耳光,綺雲捂著臉蛋嗚嗚地哭,嘴裡仍然罵,賤貨,你氣死了娘,我長大饒不了你。

  五龍後來從別人嘴裡聽說了那些事情,米店打烊後寂寞難耐,他溜到斜對面的鐵匠鋪跟鐵匠們聊天。鐵匠們津津有味地談論米店,說到織雲他們的眼睛燃起某種猥褻的火焰。五龍的反應很平淡,他攤開手掌在火上烤著,若有所思,五龍說,這有什麼?女人就這麼回事,鐵匠們調侃他說,晦,你倒護起她來了?她讓你摸過奶子嗎?五龍繃著臉,對著火翻動手掌,他說,關我什麼事?反正她又不會嫁給我。摸奶子算什麼?她讓我摸我也不摸。

  秋天已經隨著街上刺槐的落葉悄悄逝去。冷風從房屋的縫隙和街口那裡吹來,風聲仿佛是誰的壓抑的哭泣,五龍光著腳走來走去,感到深深的涼意。又是冬天了。冬天是最可怕的季節,沒有厚被,沒有棉鞋,而腸胃在寒冷中會加劇饑餓的感覺。這是長久的生活留下的印象。五龍想像著他的楓楊樹老家,大水現在應該退掉了。大水過後是大片空曠荒蕪的原野以及東斜西歪的房屋,狗在樹林裡狂吠,地裡到處是爛掉的稻茬和棉花的枯枝敗葉,不知道有多少楓楊樹人重返了家園。無論怎樣,楓楊樹鄉村的冬景總將是淒涼肅殺的,無論怎樣;五龍不想回鄉,一點不想。

  他站在鐵匠鋪和米店之間的街面上,朝長長的瓦匠街環顧了一番,他的瘦削的身影被夕暮的陽光投射在石板路上,久久地凝固不動,就像一棵樹的影子,街上有孩子在滾鐵箍,遠遠的街口有一個唱攤簧的戲班在擺場,他聽見板胡和笛子一齊尖厲地響起來,一個女孩稚嫩的有氣無力的唱腔隨風飄來。飄過來的還有製藥廠古怪的氣味和西面工廠區大煙囪的油煙。街道另一側有人在大鍋裡炒栗子,五龍回過頭看見他們正把支在路邊的鐵鍋抬走,讓一輛黃包車通過瓦匠街。掌鏟的夥計怪叫了一聲,你們看誰來了?

  車上坐著米店的大小姐織雲。織雲斜倚在靠背上,臉色蒼白,神情也不像往日鮮活,有個穿黑衣戴鴨舌帽的男人挨著她,五龍認出了阿保,對那夜在碼頭上的回憶使他頭皮發冷。他閃身躲到電線杆後面,不安地看著那輛黃包車慢慢駛過來,停在米店面前。

  阿保把織雲扶下車,織雲明顯是哭過了,眼圈紅腫著。阿保的一隻手摁在織雲豐滿的臀部上,兩個人一起進了門。五龍站在電線杆後面,他內心有一個隱秘的衝動,打死阿保,打死這個畜生。如果是在楓楊樹的水稻田裡,五龍的仇恨足以讓他實施這個願望,用石頭砸,用鐮刀砍,或者就用兩隻手卡緊他的脖子,但這是在異鄉異地的瓦匠街,五龍深知陌生的城市和寄人籬下的處境使自己變得謹慎而懦弱了。他只是在想。想,他不敢幹。

  綺雲站在米店門口高聲喊五龍的名字。五龍匆忙跑過去,看見綺雲一臉厭惡煩躁的樣子。她說,你去伺候一下織雲,說是病了,又哭又鬧的,我懶得管她。五龍說,不是有個男人陪她嗎?綺雲說,你別胡說八道的,讓你去你就去,別讓阿保在她房間呆久了,懂嗎?

  我去有什麼用?五龍嘀咕著朝後院走,正好撞見阿保從織雲房間出來。五龍想從他身旁繞過去,阿保狐疑地瞪著他,突然一把抓住五龍的手腕,拽著朝店堂裡拖。綺雲迎過來說,阿保你拽著他幹什麼?他是我家新雇的夥計。阿保說,什麼,找這傢伙做夥計了?綺雲說,是我爹的主意,不過他幹活還算老實。阿保哼哼了一聲,撂開五龍的手,那你們可小心著點,這傢伙不像老實人。綺雲驚疑地問,你認識他?他是小偷嗎?阿保狡黠地笑了笑,他直視著五龍的臉說,不會比小偷好,我看他的眼晴就像看到自己,他跟我一樣凶。綺雲說,這是什麼意思?阿保豎起大拇指說,人不是都害怕我嗎?所以我讓你們也提防點他。

  五龍低下頭自顧往裡走,嘴唇幾乎咬出血來,他心裡說,這是條莫名其妙纏住我的瘋狗,我真的很想殺死他,他慌慌張張地推開織雲的房門,回頭一望,阿保搖晃著肩膀朝門外走,綺雲對著他的背影喊,你要真的對我家好就去告訴六爺,放了織雲,別把她當只破鞋耍了。噁心。

  織雲躺在床上嗚嗚地哭著,雙手抓著頭髮。她說,疼死我了,我要疼死了。五龍覺得她那種痛苦的模樣很滑稽,他走到床前蹲下去給織雲脫鞋,說,小姐哪裡疼?織雲愣愣地看著五龍,高聲說,哪裡都疼,疼死我了。織雲強著不讓五龍脫她的鞋,滾開,你給我脫鞋幹什麼?難道你也配跟我上床嗎?五龍好不容易硬扒下一隻高跟鞋,他說,我可不敢,二小姐讓我來伺候你,你病了就睡一會兒吧。沒想織雲飛起一腳,正好踢在五龍臉上。五龍捂著臉退後幾步,滿腔憤怒忍住不敢發作。織雲說,他媽的,什麼男人都想來碰我,我是好欺的嗎?五龍苦笑著說,什麼男人都想碰你,可是我從來沒碰你。他去倒了一盆熱水,把毛巾絞熱了遞給織雲,大小姐,你看來受誰的氣了,擦把臉消消氣吧。這句話說到織雲的傷口上,織雲拍著枕頭又大哭起來,邊哭邊說,我怎麼不氣?我氣死了,他憑什麼打我,那狼心狗肺的老色鬼,我陪他玩了這麼多年,他卻動手打我,打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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